福建巡撫衙門,秦鎧坐在大堂最下手的位置,顯然今天丁日昌是有重要事情商議,堂上坐着十幾位文武官員,除了孫師爺外,其他人他都根本不認識,而和自己同級的沈唱和也沒有出現,這多少有些奇怪。
這些官員顯然已經知道秦鎧的事情,雖然個個高坐堂上,眼光卻不時瞟過來打量一番,對於這個官職突飛猛進的年輕人,自然是十分上心的,私下裡都在交頭接耳打聽秦鎧的底細。
“王大人,這布政司秦允判是什麼來歷?”
“多數是個捐官兒,走了門路來咱們福州衙門補得缺吧!”
“馬大人,我也正想問你呢,我只聽得些小道消息,據說是李中堂特別提拔的,直接給了布政司的實職!”
“噢……有背景!!!”
其實就秦鎧的官職而言,這從六品的布政司允判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小官,這些都是官場裡混的老油條,大清朝是明碼開價可以捐官的朝代,普通的七品縣令,到清末時期只值百兩白銀,而捐個從四品的知府,也不過數千兩。
但是衆所周知,這大清朝上上下下一共也就一千多縣令的位置,而知府的位置更是稀少,有錢的主都能捐,甚至富人家剛出生的娃娃也能捐個,但是即便你捐了後補的官位,沒有實缺可補,那也就是個一紙空文,所以到了後來,即便是富商也不高興把錢取投到這無底洞裡,最多也就捐個官位糊弄糊弄鄉下農夫,點綴點綴門面罷了。
衆官員觀察秦鎧的眼光中多少透着些嫉妒的意味,顯然都以爲秦鎧可能有什麼非常之後臺,這可是他們想象中唯一可以解釋的原因了。
丁日昌顯然也聽到官員們細微的議論,他輕聲哼了一下,衆人頓時收了議論:“諸位同僚,今天召集各位來,是李中堂大人有重要事務佈置!”
衆官員忙起身躬身應道:“請大人明示!”秦鎧自然也混跡其中,這情形倒是在後世的影視中他經常看到,沒想到今日自己也參與其中。
“上月日本國鐵甲艦示威於遼東,中堂大人已決意購置鐵甲戰艦對抗之,這海防之要點,還在於火炮,所以特令我監造火炮於馬尾,不日,江南製造局火炮器械及工匠就會隨英國貨船而來。秦鎧……”
這堂上的官員都是南洋水師和巡撫衙門文武官員,這造炮的活計自然不會落到他們頭上,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指向秦鎧,聽到丁日昌叫他名字,秦鎧只得應聲的出列:“大人,屬下在!”
“此事交由你全權負責,火炮內膛的打磨你務必儘早調試好,其餘儘可讓江南製造局的伍大使處理,可有難處?”丁日昌目光炯炯的盯着秦鎧,這件事可是中堂大人一再囑咐,務必辦妥的。
原來只是要自己負責火炮內膛的打磨,這隻需要改裝下磨牀就可以了,秦鎧對此自然毫無壓力,滿口應下。
丁日昌繼續安排福州府的民政和軍務,督令各官員通力協作火炮局事宜,秦鎧一邊旁觀之下,倒也認識了堂上一些官員,不過唯一引起他興趣的是南洋水師統領劉深。
議事之後,丁日昌又特別留下秦鎧,秦鎧自然琢磨不透這老頭又有什麼打算,只是恭恭敬敬的候着,丁老頭上下打量了着他,見他升官之後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氣風發,才笑着說道:“秦鎧啊……你的運氣真不錯!”
秦鎧這才知道自己這次升官後面的離奇故事,朝中的那位李中堂大人本來對於這機械磨牀也沒個概念,不過顯然大炮巡撫的摺子還是很得他重視的,所以倒也記得了這機械磨牀之事。
而正巧的是,這些時日,那個不老實的鄰國小日本在購置數艘鐵甲艦之後,就對大清藩屬朝鮮之地虎視眈眈,不斷派出鐵甲炮艦到朝鮮顯示軍力,李中堂大人也是個明白人,派水師的人去打聽了一番,也明白這北洋水師的船隻非得好好武裝下不可,否則日後定然敵不過小日本。
這時代,所謂船堅炮利者,那自然要數這英吉利了,於是李中堂親自找來英國駐華大使威妥瑪爵士,提及這購買鐵甲戰艦之事,老江湖威妥瑪自然不希望中國軍力強大,不過這完全不影響做中國的軍火生意,他非常自豪的提及英國最新的一些機械科技的新玩意,以顯示英國工業的強大。
當然,威妥瑪大使只准備向李中堂推銷他們過時的戰艦,當然價格是以最新型的來計算。不過讓他有些意外的是,他提到一年前剛剛由湯瑪斯公司研製出的“外圓機械磨牀”時,這名詞讓李中堂有些耳熟,他立刻想起了丁日昌奏摺裡提到的全能機械磨牀。
李中堂那可是人精,拐彎抹角從威妥瑪大使哪裡打聽一番,反而套出些消息,這技術,英國也在研究當中,英國最先進的機械磨牀只是“外圓磨牀”,而能自動打磨外層和內膛的萬能磨牀,英國也在研製中,目前肯定是沒有的。
這個發現顯然讓鍾情於洋務運動的李中堂十萬分的驚訝,山東製造局督辦徐建寅正好在京城,把他叫來一問,才讓他確認自己手上憑空多出來的這個萬能磨牀顯然是個寶貝,於是秦鎧的官階就意外的就多升了半級。
徐建寅,那是近代務實科學家,聽到這個消息顯然也是很意外,他立刻建議把一直來經營不善,以至於一直無法正常生產洋炮的蘇州洋炮局全員搬到馬尾去,而秦鎧的職務也在高層的授意下,再提了半階。
這蘇州洋炮局併入江南製造局後,由於技術落後,始終只能製造一些個老掉牙的前裝生鐵和青銅炮,而李中堂把這落伍的炮局送到馬尾來,顯然也是對大炮巡撫丁日昌頗有些期待,江南製造局的火炮製造,由於工藝問題,始終沒什麼進展,這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的無奈之舉。
沒想到自己升官還有小日本出了一分力,他咬牙切齒的嘀咕了句:“這小日本遲早是我中華的大敵!”
丁日昌此時只想要他保證好好打磨大炮,也沒聽清楚他嘀咕什麼,只是盯着問道:“秦鎧,你這磨牀之事可要抓緊,可有什麼困難之處,你儘可以提出來,此番中堂大人肯下這番氣力運來機器,可別到時候你這裡接不上力!
“大人,對於打磨炮膛之事,我可以立下軍令狀,確保能按質按量完成,只是……”
“只是什麼?有什麼說在前頭!別藏着掖着!”丁老頭眼睛一瞪,倒是個直爽脾氣。
“大人,我這還是缺人手,不知道能不能調些個學堂的學生來,上回您跟我說的事,我考慮過了,我想在學堂裡開一門《機器工業》的科目,這調來的學生也算是邊學邊實踐,每週上半天課、另外安排半天實地學習機械!”
丁日昌見秦鎧這麼快就落實自己囑咐的事情,自然十分愉快,他也是從工業實踐中走出來的實幹家,自然知道這從書本到實際中存在的困難,說實話,即便是現在,對於秦鎧製作的這個機械磨牀能的技術領先於西洋,他也有些不敢輕言,不過對於秦鎧的能力他卻是十分的讚賞。
“秦鎧,這事我準了,一會兒就讓孫復擬了文書發下來,學生你儘可以去前、後學堂挑選,”丁老頭想了想,繼續補充道:“另外,我任命你爲直屬教官,不可決斷之事可直接稟告於我!”
對於丁日昌開明的舉動,秦鎧自然是十分感激,這乾瘦的老者身上,卻讓他感受到那種開拓先驅的偉大,他誠心實意的躬身謝道:“大人,盡請放心,假以時日,我泱泱中華都能領悟到大人今日決斷的偉大。”
聽到秦鎧這毫不掩飾的馬屁,丁日昌老臉一繃,“秦鎧,怎麼才穿了幾天官袍,這馬匹功夫倒是長的飛快,趕快下去吧,好生把事情辦了!”
第二天,馬尾船政學堂所有的學生都拿到了一張《機器工業》授課說明,前堂、後堂所有學生都可以選修這門科目,當然也依照馬尾學堂的要求,三個月進行一次考試,這是秦鎧剛剛通過趕印出來的,這關於課程的說明沒有任何老學究式的名詞解釋,只有一個個尖銳的問題和論斷。
“中國工業的現狀?”
“海權論!”
“鉅艦大炮時代的開啓!”
“炮彈是如何飛行的?”
“火藥是如何爆炸的?影響火藥爆炸有那些因素?”
“船隻速度受那些因素影響?”
“蒸汽機是否是工業機械的終結?”
“機器工業的未來是什麼?”
“……”
顯然這份奇特的授課說明得到了學員們的普遍關注,馬尾船政的學員中多數是來自本省普通人家的孩子,還有就是開明官宦家的子弟,對於大多數學員來說,在這裡讀書能獲得免費的伙食和每月四兩白銀的補助,這是他們在這裡讀書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僅僅有這種思維的學生,顯然不是秦鎧所需要的,他需要的是有能力、有熱血、能睜眼看世界青年,雖然這要求在這時代顯然有些奢侈。
三月十一日,是第一堂《機器工業》的上課時間,秦鎧8點鐘就早早的來到了位於前學堂的教室,這是一間能容納30人的中等屋子,不過進入教室的瞬間,讓他着實吃了一驚,屋子內已經滿滿當當的坐滿了學員,年齡看起來從十五六歲到二十多歲的都有。許多學員顯然因爲沒有位置,自帶了凳子坐在走道和最後排的空地。
秦鎧不知道的是,雖然他在學堂裡偶有出入,但是現在卻早已名聲在外,因爲他是這裡唯一的一個講漢人教官,加上連升三級的戲曲性故事,更是讓他名聲正隆。
他今天穿的是官服,畢竟這裡是官辦的學堂,這讓他頗有些不舒服,這衣服上畫的禽獸和腦後那根假辮子,實在是有些憋屈,所以他選擇筆挺的坐在講臺上,目光掃視着下面的學員,並沒有下去和學生做什麼交流,前世的經驗告訴他,保持教官的威嚴在某些情況下是必須的,尤其是軍隊。
他冷冷看着下面這些學員,心中卻有些火熱的東西在燃燒,就是這些普通的學員中,日後走出了中國近代工業和軍事的諸多人才,馬尾學堂不過區區數百學員,卻在抗擊列強的戰鬥中捨身浴血,寫下了不朽的濃重一筆。
美國人馬克在他的中國遊記中曾今記錄過這些馬尾船政的學員們,哪些中國的學員非常聰明,只需要短短一個月的補習後,就能在課堂上聽懂英國、法國教師傳授了各類科目,他們全年只休息不足10天,剩餘的時間都在拼命的學習,但是這裡看不到西點軍校的體能訓練,學員們在課餘除了抱着書本外就是無聊發呆。
但是這個西洋人馬克卻不知道這些年輕人,即便是面對的絕對優勢的法軍軍艦大炮也毫不猶豫的駕駛落伍的木殼戰艦和前膛火炮投入戰鬥,其中不乏鄧世昌般的英雄事蹟,只因爲他們胸中流着中國人的熱血。
下面的學員也愣愣的看着講臺上這個年輕的教官,這個最近充斥着各類傳言的中國教官,低聲議論此起彼伏。
坐在後排書桌旁的兩個青年軍官,穿着後學堂的青白制服,其中一個高高瘦瘦的,腦袋左右轉動,臉上似笑非笑,顯然在很悠閒的聽周圍人的議論。他旁邊那個青年卻坐的端端正正,確實個挺拔有棱角的男子,他眼睛微閉,不經意間顯露的銳氣,讓人不敢輕視。
高瘦的青叫章奎,是前堂學員,他轉身貼耳說道:“瑞東,這秦教官的消息還真不少啊,今天看到真人的,你覺得咋樣?”
“還行!”挺拔冷峻的青年看來惜字如金。
“什麼叫還行啊?”高瘦青年顯然不滿意同桌的回答。
“應該有些個能耐,看他這做派有些個來頭……”
兩人一瞬間掐斷了話題,因爲講臺上秦鎧開始說話了。
“諸位學員,我就是你們的《機器工業》課程教官,我叫秦鎧,當然我是貨真價實的中國人,在上第一堂課之前,有幾句話是不得不說在前面的,我這課程半天上課半天實習,沒有自己動手慾望的學員,請謹慎考慮參加,否則實踐考試不合格,給取消了學籍那就得不償失了!”
這話一扔出來,教室裡立刻陷入了一片低聲議論,有幾個學員考慮了一番之後起身離開了。
“這麼趕學生的,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會讓後面那個高瘦的青年又湊到同桌耳邊說道。
“有點意思!”同桌還是保持着那個筆挺的姿勢回了一句。
“此外,我再告訴諸君,我這裡能拿到60分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人才,若是沒有足夠的自信和毅力,我也奉勸你不要選擇這麼高深的功課!”秦鎧邊說邊觀察下面學員的動靜,他自然不是想要把這些學員都給嚇跑了,但是他希望在這些學員中找到傳播自己思想的苗子。
這番話顯然沒有嚇退學員,秦鎧繃着臉等了幾分鐘,才似笑非笑的點點頭,“恩,我看到諸君都很有信心,這很好!最後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們,從我這裡,你們一定能學到不同於哪些洋教師的學問,你們在我這裡學習的最終目的,就是要遠遠超過哪些所謂的西洋之技術!諸君……有沒有信心!”
“有!!!”下面的學員異口同聲的回答道。
高瘦的青年看看旁邊的同桌,一副質疑的表情說道:“這秦教官不會是個大嘴巴吧!”
“我到是很期待早日看看咱們這位教官的能耐,”同桌甩出來一句。
秦鎧很愉快的看着臺下哪些年輕的臉龐,雖然他此時一個都不認識,不過他相信,假以時日,其中一些人能幫助自己達成心中那個偉大目標,“很好,我現在很希望那位學員能主動站起來,擔任下這個班級的班長!”
下面立刻站起來幾個身影,爭先恐後的說道:“我!”
“你!”秦鎧指着其中一個挺拔冷峻的青年,因爲他前面一直注意到,這青年的坐姿非常端正,即便在與旁邊一個學員交談的時候,也沒有改變過這個姿勢,顯然這是個另類的學生。
“報告秦教官,我叫周瑞東!”
“很好,周瑞東,我任命你爲班長,你要協助我做好班級管理,接下來要做什麼希望你能明白!”秦鎧很快就做了甩手掌櫃,“下面,我就開始講第一堂課——海權論!”
立刻,所有人都被這全新的名詞所吸引,馬尾船政前後學堂學的就是艦船製作、艦船駕駛,這海權論一出,教室中的每一個人都立刻感覺到自己身上肩負的東西,不再是簡單的養家餬口,不再是立功升官,而是顛覆這泱泱帝國陳舊理念的基石。
海權之說起於19世紀末,是由美國海軍指揮官馬漢提出來的,不過顯然正式的書面成文還在十多年之後,秦鎧絲毫沒有剽竊的覺悟,毫無猶豫發揚了拿來主義的精神,這步步沉淪的舊世界需要太多的光明來指引他,海權論就是第一支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