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會一時不曉得如何回答他這番發問,跪在空蕩蕩的堂上,一張臉半明半暗;隔夜的胡茬子來不及清理,偏生配着娘子的妝容,顯得表情也無比的滑稽。
魏綽端坐在長几後頭,垂着眼睛看他,“方纔能言善辯,到了介紹身世如何一語不發?這官曆難道不是你親身經歷過的,需要考慮這麼長的時辰?”
蔣會左顧右盼,晃動了幾番才道:“……魏京兆說的甚是,着實不是某親身經歷。說來也慚愧,某本身只是個愛好查案之人,本沒有多少才識。當日懷州刺史呈報京兆尹的兩個仵作,其中一個是某的好友,只因突發疫病去了,某就買通了刺史做了他的替身才進的這京兆尹府。”
“是嗎?”魏綽冷笑道:“花了多少錢帛?”
“約莫一百緡。”
“一百緡?就算瞞過了刺史,那入京之後呢,你又賄賂的司封蘇女官多少錢帛,才能到這京兆尹府裡來?”
“二,二十兩金子!”
魏綽直指他道:“一派胡言!蘇女官乃戶部尚書之女,養尊處優,眼界豈如你一般淺薄?她能爲你這區區二十兩金子隨意叫你矇混過關,陷自己大好的官途於不顧?”
蔣會苦着一張臉,“魏京兆,這無論是天之驕女還是平頭百姓,爲人處世總有疏漏之處,或許她當日正巧缺那二十兩金子應急,一時忘記了……”
長孫姒在屏風後頭都能感受到魏綽蓬勃而起的怒意,忍住了笑看了對面蘇慎彤一眼。這位爲了二十兩金子,偶有疏漏的蘇女官來的很是時候,兩兩相望,極是尷尬。蘇慎彤無奈地搖搖頭,似乎在言蔣會在說謊。
不得不說魏京兆這些日子來同王進維那個瘋顛顛的侍郎在一處,練就了一副好脾氣,穩穩地接着道:“就算你趕巧了,她忘記了。那麼你到京兆尹府來,究竟爲何?”
“自然是好奇,想破幾樁奇案揚名立萬唄!”
“就憑藉你一腔熱忱,身無長物?”
蔣會訕訕地道:“話也不能這麼說,耳濡目染多看多聽些,自然也就能學上幾手,糊弄人也是行的。”
“我看你不是來糊弄人,是來殺人的吧?”
蔣會急切起來,挺直了上身叫道:“魏京兆,不能這麼說,某着實是因爲好奇……”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又泄了氣,“胡庸他……某也是一時意氣!”
“拋開胡庸,你認了罪不提,比如說旁人,非子,薛登,昌奴和李聲。”魏綽看他塌着腰身冷嘲道:“你殺他們,又是爲了什麼?”
蔣會撇開臉,爭辯道:“某沒殺人!那日離了京兆尹府衙,就去了天音樂營,後來只回來取了一次錢,見了昌奴,就宿在她家裡,坊裡的武侯都瞧見了。何況,夜裡腦後捱了一針昏迷過去,連昌奴死了都不知道,某怎麼可能去殺人?而且那四家門窗完好無損,又無翻牆越脊的痕跡,就算是某,某怎麼進去的?”
“我問過,你當日是酉初到的樂營,過了二刻回來取了銀子,然後戌末又回了樂營。光德坊裡平康坊雖然不近,但是也不至於耗上兩個時辰吧?你回來取銀子是爲了見昌奴,以你迫不及待的心情應該立刻回去見她纔對,可偏偏耽擱了兩個時辰,你能解釋這段時間去了哪嗎?”
蔣會窒了窒才道:“某取了銀子確實回去了,當日聽曲的人衆多,他們沒見到也實屬正常!”
魏綽冷笑,“人多?蔣會,你在天音樂營是個熟客,爲了搶昌奴掙破了臉面,那裡可有你的一席之地,你若不回來誰敢挪你的位置?何況,你財大氣粗,一個管事的沒注意,還能所有的人都沒注意?你解釋不了我替你解釋,當日薛登是第一個見到昌奴,他的酒量你應該清楚,可是當日不到一刻鐘就醉的不省人事;接着是非子,昌奴破天荒見他到了戌末,恰巧是你回來之前。換句話說,昌奴爲了給你提供充足的時間也算是盡心盡力!”
蔣會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什麼充足的時間,某就是去見她,她接客到什麼時辰和某有何關係?”
魏綽擺了擺手,糾正道:“和你有莫大的關係,你在她爲你爭取的這段時間內,從城北到城南,既騙得了李聲的信任,又配了李聲和薛登,非子家的鑰匙,忙得腳不沾地!”
“某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魏綽也不急,擡手喚來了兩個手腳粗大的大娘,按住了不知所措的蔣會給他上妝,接着道:“一會見着人你就明白了,我同你慢慢說。薛登醉的那麼快完全是昌奴給他的酒裡下了藥,目的是已經從他身上偷到了鑰匙,下一個目標是非子。很快,她將兩把鑰匙都交給了你,你裝作取銀子的模樣回了一趟京兆尹府,然後驅馬直奔城南曲江池畔。秋日宴還沒有結束,你的目標是李聲,扮作他曾經見過的胡姬模樣。”
不到片刻,兩個大娘打扮出一位胡人娘子來,又套上了胡人的衣裙這才罷了手。蔣會左右扯了扯,面色不善,“魏京兆,敢問您這是何意?”
“你回頭瞧瞧!”
堂下不曉得什麼時候前後跪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長孫姒認識,頭前是李聲家對面賣餺飥的嬤嬤,後一個是賣三勒漿的酒保,當中跪的約莫就是那琢磨鑰匙的鐵匠。
魏綽沉聲問道:“堂上這位胡姬,你們可曾見過?”
那酒保先喊起來,“就是他,就是他,那天晚上陪李聲進店飲酒的就是她,某記得很清楚,身材寬大,模樣不錯,連衣衫都是差不離的。”
蔣會轉過頭來怒不可遏,粗聲粗氣地道:“渾說什麼,某是個男的,怎麼穿成這幅模樣去見什麼李聲,某與他又不相識。”
魏綽又問道:“嬤嬤呢,那天看到送李聲回家的,可是這位?”
那嬤嬤不吭聲,抹抹眼淚,點了點頭。
“魏京兆,這是哪裡來的刁民!”蔣會膝行了兩步,磕了一個頭,“京兆府大堂之上豈容他們渾說,您明鑑。”
魏綽也不理會他,接着問:“他去你那配過鑰匙嗎?”
當中的那一人也是點頭,“九月十九,某記得清楚,已經熄了爐火的時辰,這位胡姬到某的鋪子裡要拓三把鑰匙,要的急;事後還給了一緡錢不叫某留下模子,某貪圖小財就應下了。”
魏綽揮揮手叫把人帶走,問蔣會:“你還有什麼說的?”
“某沒什麼可說的,只不過某提醒魏京兆,那日某被人用銀針紮了穴道,如何出的昌奴家,如何殺的人,魏京兆豈不是在說笑?”
“好,我今日就讓你聽個明白。”魏綽撣了撣袖子,接着道:“對你的懷疑從來就沒有減少,只是在詢問你那日,你自露馬腳。其一,你對昌奴的死亡時辰瞭解的甚爲精準,王侍郎仵作出身,技藝精湛,連他對昌奴的死亡時辰也不過說個大概,而你毫不猶豫說出是寅時,你好奇查案之事,連川烏都認不出來卻能準確曉得時辰,你自己不覺得奇怪?”
“其二,昌奴的屍體就蓋在白布下,早被人清理的乾淨,叫你驗屍,即使你見血不爽利,也不至於只掀了布角,露出她的額頭來指手畫腳,連面都不敢看,莫不是你心裡有愧於她?其三,你身爲京兆尹府的仵作,即便身有嫌疑,我仍叫你參與到案件中。李聲家的門上有鎖,而且完好無損,牆頭也沒有人跳縱的痕跡,你是親眼看見的。後來分析案情時,你也在場,明明知道兇手應當是偷了鑰匙開門進屋,你卻閉口不談,因爲這是你進入四家的方式,怕引火燒身!”
蔣會分辯道:“這只是魏京兆的揣測!”
魏綽點點頭,“那再說些事實,比方說,你身上這件胡姬的衣裙。當日你就是穿着它到的曲江池邊,見到了李聲,藉口掉了一件友人相贈之物,也就是金露梅,讓他去尋找。”
他從案几上取了那本《食珍錄》,翻到最後一頁露出暗黃的花給他看,“李聲曾去過西域,自然少不了見這等花,說不定還有個相熟的胡姬娘子一見傾心,你們就藉此攀談起來。不知不覺間就回了昇平坊,你們共同去了方纔那處酒肆,將他灌醉之後趁送他回家之際,偷出他的鑰匙和前兩個一樣仿製了一把。雖然後來你再殺完人後將鑰匙掛了回去,可惜的是拓模時的硃砂泥仍舊存了一些在鑰匙的縫隙裡;就如同你這件衣裙,事後掛在了昌奴家的衣櫃中,雖然沒什麼錯處,只可惜上頭落了土,想來是你不曉得如何安置,先是埋在土裡後又挖出來掛上,畢竟昌奴家院子裡有處土是新壓平的!”
屏風後頭的蘇慎彤聽得不明所以,幾番欲探個究竟;長孫姒卻樂得不能自已,難爲魏綽這等自詡爲大丈夫的郎君,一本正經按照她所寫念得起勁。
蔣會面色有些難看,動了動身子,仰起脖子有些不屑,“魏京兆如今編出這等故事,某聽着極爲有趣,可惜得很,還是沒有解了某心中的疑惑。”
魏綽也不急,招呼錄事擺了個托盤上來,正是昨日長孫姒在府裡尋到的那些,“我現在叫人給你示範一遍,你是如何在殺人之後,裝作無辜地中了銀針企圖洗脫嫌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