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蔣會看到一根銀針穩穩地紮在軟墊上時,挪開了目光,神情有些慌亂。
魏綽看他一眼,指了指擺在長几上的證物道:“這根有弦的斷樹枝是在昌奴的院子裡發現的,還有這個木人也是……”
“不不,”蔣會慌張起來,矢口否認,“不可能,不可能在院子裡。”
“你怎麼知道它不可能在院子裡?”
“我……”他欲言又止,眼神閃爍,已是窮途末路,捉襟見肘。
魏綽正色道:“它本來是應該在昌奴的院子裡,那棵槐樹下。只不過是你爲了掩人耳目,偷偷將它撿起來放回了昌奴在樂營的妝奩裡,你慌亂中忘了把木人身上的土給擦乾淨!試問,放在妝奩裡側之物,即使落了灰也不至於沾了土吧?”
“還有一點,昌奴生活隨意,她家的窗子常年打開,因此窗沿上的灰衆多。而九月二十那日,你趴在門口,窗戶也是推開的,這裡有錄事畫的圖爲證。”
他擲了幅圖到他跟前,頓了頓才道:“但是我們離開時你卻悄悄把它闔上了,莫要以爲旁人都沒有瞧見,你能解釋解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約莫是隨手,您也曉得,我常在她家,不經意……”
魏綽聽他斷斷續續地辯解,不急不躁,“你不是隨手,是刻意。因爲她家院中的槐樹正對着窗子,若是闔上,那麼紮在你腦後的銀針便無法進入屋中。殺完人之後,你在那槐樹上做了手腳,臨近的兩根槐樹枝就是天然的一張弓,差的是你綁上去的那根弦;行酒令的木人相當於拉弓的手,你爲了做出進到屋中之後才被人扎針的假象,所以將它綁在樹枝上延遲放針的時辰。你事先估計好了方向,下面擺支點燃的蠟燭,等到燭火燒斷了線,銀針自然而然地就會射出去。敞開的窗戶正對牀榻,牀榻上的人自然會中招;我若沒說錯,當時你應該躺在外側。你闔上窗,會阻礙通過槐樹瞧到屋內的視線,以此掩蓋你的行徑。”
他看了蔣會急變的臉色接着道:“不得不說,你費盡了心思擺弄出了這件奇巧的玩意,企圖做一副無辜的模樣,但是功虧一簣。在你裝模作樣暈倒的過程中,我們找到了掉到角落裡帶着弦的斷樹枝,剩下的那一節在樹上,同時還有燒完的蠟。我解釋了你玉枕穴上銀針的來歷,你現在能告訴我,爲何殺人麼?”
蔣會不知所措,跪在那裡掂量了半晌,纔有氣無力地道:“他們都該死,做盡了壞事,某殺他們是順應天道,即便是魏京兆你也不能阻攔。”
魏綽料到他有這麼一說,反問道:“先不說非子和薛登,他們二人成日同你搶昌奴,結下私怨也極爲正常。可是昌奴呢,她視你爲心上人,願你爲你涉險,願意爲你取悅別的郎君,你待她似乎也是真心實意,可爲何還是將她殺了?”
蔣會聽他所言,感到極爲可笑,“魏京兆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屑於同那等樂伎往來。歡場中人說什麼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你情我願,只止於錢少錢多,心上人?魏京兆還是莫要玩笑!”
魏綽從案几上抽出一張紙來給他瞧,“秦樓月,這是你的筆跡,在昌奴房中的木匣中找到時保存的甚好;上頭非但附了一首長命女,還擺了一朵合歡花。你覺得這表明了什麼,一個深愛你的娘子在你眼中也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嗎?”
“她愛不愛我,和我也沒有什麼關係。她是個水性楊花的樂伎,我同她不過逢場作戲,各得其所,沒有真心。”
魏綽追問道:“所以在你籌劃到殺人整個過程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利用她?”
蔣會嗤之以鼻,嘲諷道:“魏京兆,是她自己提出來幫某,又不是某強迫她。不過,某沒瞧見她在殺人的過程中動了什麼手腳,你是怎麼知道她同某一道?”
“自然也是你告訴我的。”魏綽見他心神不定的模樣,慢條斯理地道:“還是詢問你那日,你一口咬定兇手是個娘子。排除你故意擾亂案子的線索之外,你說話時總是會看昌奴的屍體幾眼;算得上真憑實據的,是有人在李聲家的銅鏡縫隙裡找到娘子的頭髮。李聲進京是六月,同你是前後腳,生性內斂不愛交際,模樣又憨直,更別提有娘子能瞧得上他。屋中也沒有娘子的器物,偏生有一根娘子的頭髮,你不覺得奇怪嗎?”
“所以,殺李聲那一晚,跟在你身邊的正是昌奴。你趁李聲醉酒一刀殺了他,又割下他的皮叫昌奴縫製了皮囊。昌奴終究膽小,完事之後擔心自己的妝容會不會露怯,便在銅鏡跟前比照了幾下,頭髮便是那時候落上去的。”
蔣會面容有些頹廢,點點頭,身子也癱軟下去,抽乾了力氣。
魏綽又道:“你以同樣的方式殺了非子和薛登,縫製皮囊的也是昌奴。我很好奇,你既然殺了昌奴,那麼屬於她的那一塊皮囊又是如何完成的?”
蔣會擺擺手,垂頭喪氣道:“魏京兆你也不用問了,我承認,人都是我殺的,包括昌奴。至於她身上的皮囊是我自己縫製的,郎君會針篦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你既然已經認罪,說說緣何殺了他們!”
他仍舊堅持方纔所說,態度很堅決,“都說了他們罪大惡極,我一時氣憤;不過昌奴,對她是殺人滅口!”
“那你告訴我,李聲他如何罪大惡極了?”
“他……他本是江南道人,身負命案,一路逃至京城。”蔣會滿不在乎,撣了撣袖子,“某也是無意中所知,這樣的人多留一日都是禍害,早殺了了結了唄!”
魏綽按着桌几向前探了身子望着他,“你是怎麼無意中知道的?”
“某……”蔣會瞠目結舌,舌尖把話打了幾個轉,卻不曉得該怎麼往下編!
魏綽冷笑道:“蔣會,你不是什麼仵作,也不是什麼熱衷查案的郎君的吧?說起來,你應當是哪個高門的影衛,你身世坎坷,曾提及的那個打娘子的衣匠便是你阿爺吧?所以,你縫製的皮囊與昌奴的幾乎無差。父母亡故後,你的一腔憤怒正巧被人撞見,收作影衛。就在今年春末,你的主子交代你一件事就是殺了李聲,他身上帶了一個有官印的牛脬,走漏了風聲。你的主子給你提供了所有關於他的消息,給了你事發後自盡的川烏同時還有一朵金露梅,要你輕而易舉接近李聲。你要曉得,金露梅在大晉極爲珍貴,非普通人家供養的起。”
“不是,你說的不對!”
魏綽冷了臉色,直指他道:“若不是,爲何我說你和李聲前後腳進京時,你不停地在膝頭搓掌心的汗!蔣會,你在害怕什麼!”
“我……”他空張着兩手,不知所措。
魏綽接着道:“殺了李聲,偷走他身上的那個牛脬,然後僞造成懲治惡人的殺人方式,是你一早想好的。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引開人們對李聲的注意,你也好在主子跟前立下一功。所以,你進京之後,物色好了非子,薛登和昌奴,他們不過是你殺人掩人耳目的工具罷了。”
到了如今,蔣會極其平靜,揚起脖子似乎有些笑意,“某替家主完成了計劃,牛脬也燒掉了,無憑無據。”
魏綽靜了靜,身後的屏風裡幾乎沒有動靜,他這才繼續問道:“以你的身份,你家主子斷然不可能同你見面,上傳下達的那一位又是誰?”
蔣會搖搖頭,“身爲影衛,自然要守規矩,我們未曾謀面,有特殊的方式傳遞消息!”
“可惜賀博州並不是這樣同我說的!”
他猛地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着魏綽,又故作鎮定道:“某並不曉得賀仵作也是影衛,魏京兆是從哪裡得知?”
魏綽也不瞞他,“如果不是他說的,如何能找你藏起來的川烏丸,如何能知道那作何用途,更不會知道昨日你會去胡宅。你也不想想,他如今逍遙自在,你卻在堂上苦苦撐着,天壤地別,所爲何故?”
啪嗒一聲,蔣會額角上滲出汗來掉在地上驚破了沉靜,就聽屏風後頭有柔柔的女聲道:“妾也是罪該萬死,當日京兆尹有兩名仵作告老還鄉,妾身發了公文四處去尋。那時河南道懷州劉刺史呈報上來兩人,讚不絕口。妾命將人送到京中,見了一面深覺不過爾爾;本想重發公文,又過了一日,戶部陳侍郎傳話來,說這二人乃是某家影衛,奉了聖諭秘往京兆尹府。妾想着,極是常在御前行走的正四品大員,自然不會有錯,便隨他去了!”
接着又有低啞的女聲笑道:“原是如此,我倒是不知道,這吏部司封官員,身爲戶部的侍郎,竟然也要插手;膽大妄爲到假借聖人的口諭,陳侍郎,煩請同我說說這是何道理?”
魏綽揮揮手,叫人把已簽字畫押的蔣會帶下去和賀博州單獨關押。身後的屏風撤去,他起身行了禮,“見過殿下!”
左右兩廂的直櫺門紛紛打開,裡頭俱是當朝的重臣,三省六部齊聚,聽了一出好戲。就見左廂跪拜的朝臣中有一個身着硃紅官袍的,跌跌撞撞膝行了幾步,倒頭便拜,“殿下,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