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什麼樣?”
“長長……”酒保左右看了看,爲難道:“胡姬不都長一個樣?灰藍的眼睛,高鼻子,尖臉,穿着寬袖闊腳的彩色衣褲,生得很好看,不輕浮,對李聲也守禮。這坊子又沒什麼闊氣的大戶,胡姬也不愛來。某以前在這是沒見過,她一來,某記得很清楚。”
長孫姒哼一聲:“有別的特徵嗎?隨身可帶着什麼?”
“身量挺高,比李聲還要高半個頭,挺瘦,”酒保撓了撓頭,“好像腿腳不好,走路一拐一拐的,沒帶着什麼東西。”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不是隨便諏一個來糊弄某?看你就是個奸猾之徒,要不給你拖到衙門裡,保準說實話!”
酒保欲哭無淚,險些把頭都磕破了,告饒道:“官爺,某說的都是實話。雖然某做生意手腳……不那麼幹淨。是,酒裡攙兌了水,可是,這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啊。某膽子小,更別提,別提,傷天害理的;人都沒了,某若是再扯謊,這可是有損陰德的事情。”
“你知道就好,還有別的嗎?”
“別別別的,沒了?”他哭喪着臉,想了半晌也沒想着什麼別的,“真沒了,他就那天和平時不一樣,兩個人來,捨得花錢,最後還一道走了。回沒回家是不知道,不過喝得爛醉,東倒西歪的,又很晚了,想來也沒地方能去。”
“多晚?”
“平日酉末就打烊了,他們又過了差不多一刻才走。平時瞧他挺老實的一個人,這番動靜是大了啊。”他語氣裡有些不屑,看見長孫姒似笑非笑的臉,又把頭低了下去。
兩個人離開了酒肆,滕越轉臉問她,“你怎麼知道李聲常來這家,不會去別的地方?”
她笑道:“李聲這個人雖然很淳樸,積極,但是爲人內斂,尊卑觀念極強,受到挫折很容易失望。所以,京城對他來說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裡很多人非富即貴,是他害怕往來的。在適應了一段時間之後,他選擇出門,去的會是離家最近的地方;因爲周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會讓他感到安心。他漸漸熟識了這家酒肆,不管酒水如何,反而不會往別的地方去。”
滕越一臉茫然望着她,長孫姒笑眯眯地道:“換個說法,你到一個指定的地方殺一個人,頭幾天出了打探周圍的環境之外,你是不是會避免外出,吃穿用度一般都選擇在住處周圍?”
滕越挪過臉去,有些厭惡,“話說,我的任務爲什麼是殺人?”
“做個比較,讓你更容易理解一些。”
“不知所謂!”
他瞪她一眼,牽着馬往李聲家走;長孫姒跟在他身後,撇了撇嘴,還真是滴水不漏。她故技重施,從後門溜進了李聲的住處。
暮色襲來,寂寞的小院子染上最後一抹生機勃勃的色澤,她眯着眼睛看了眼晚霞,滕越嗤道:“南錚說你晚上看不見,這能看見時候又不願見光,真是矯情。”
長孫姒正埋頭在兜囊裡挑細鐵條,準備把門鎖別開,聽他抱怨笑道:“矯情也不是給你的,哪來那麼多廢話。跟來就跟來,啥活也不做,裝什麼富貴財神爺?”
“給我也不要,留給南錚去吧,他保準和撿了寶貝似的。”
鎖芯動了動,她頓住手,笑意斂了些。轉過神來,一鼓作氣,落了鎖,推開了門,滕越跟進來,四下打量道:“李少卿光風霽月,怎麼有你這麼一個學生,真是!”
長孫姒捏着鐵條在手裡轉,橫他一眼,“纔不是舅父教的!他有個仵作,以前是個小有名氣的夜燕,後來被舅父捉了,心服口服就跟在他身邊,我是向他學的。”她把鐵條放進兜囊裡,“甭管光風霽月,下里巴人,用在正道上就成,我又沒開你門鎖,氣性還不小!”
“承讓承讓!”
“客氣客氣!”
話不投機,兩個扭臉而去,各自搜屋子。房間不大,一張木牀,繞開地上的血跡就是兩張方榻,擱着一個茶壺兩個茶杯,倒扣在矮几上;窗臺下一張木桌,桌上放着一本南朝黃門郎虞悰的《食珍錄》拓本,字跡模糊,還有標註。
長孫姒心道這李聲還當真是精細的人,翻到最後一頁,卻有一朵暗黃的花。她伸手按了按,卻帶起一道口子,想來枯萎多時,“金露梅?”
滕越投過來一眼,“什麼?”
她放平了書給他看,“金露梅,常長在隴右西域一帶的花,怎麼在這裡?難不成他心上人,真是那個送他回家的胡姬?”
“這種花,京城裡有些人家不也養過,說不定是那個胡姬送給他的。”
長孫姒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有倒是有,不過極少,尋常人家養不了,就連永安宮裡那株還是我從李家帶來的。你覺得胡姬有這個能耐拿到主人的花,還送人麼?何況,看這個成色,約莫都放了一年半載的,李聲進京可才幾個月啊。”
滕越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她兀自看了兩眼,塞進了兜囊裡,問道:“你找到什麼了嗎?”
“頭髮,”他遞過來一根約莫半臂長,“在銅鏡縫隙裡勾着的。”
她接過來聞了聞,娘子家幾文錢一盒的頭脂,“就這一根?”
滕越四處翻了翻道一句沒了。
若是這屋子裡有個娘子常住,頭髮估摸着掉的就不止這麼一根了,即使時常清理也不見得乾淨;如果是做客,誰能當着郎君的面,對鏡梳妝,未免太曖昧了些。
怪事一連串,眼瞧着天要黑了,她見找不着什麼便出門回南錚府上。崇仁坊南府後門還來來回回有兩個金吾衛的巡街使,時不時瞄一眼。
長孫姒冷笑一聲,從兜囊裡掏出一把小弓,又摸了一簇焰火,點上彈到半空,啪一聲綻開,唬了那兩人一跳,互相望了一眼挎着道快步向那焰火之處跑遠了。
滕越被她兜囊裡的豐富物件震驚了一整日,早見怪不怪,看着沒什麼可疑的人,擡手敲了三下門;裡頭門栓挪開,探出晏弗一張警惕的臉,見是二人便側身讓進來,“郎君正惦記着,您二位就回來了。”
滕越抱着肩嗤之以鼻,“他能惦記我?”
晏弗也不理他,轉身對長孫姒道:“晚膳僕已然備下了,殿下您看……”
還沒應話,前頭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長孫姒擡頭眯着眼睛瞅了半晌,直到人到了跟前才發覺是明媚的阿妧,笑得活潑,“殿下,殿下,您終於回來了,奴盼了一整日呢……”
她停在她面前,還噓噓帶喘,擡眼卻看到了滕越,臉色霎時變了,“滕石頭,怎麼又是你,你想對殿下做什麼?”
長孫姒默了默,看了咬牙切齒的滕越一眼,憋了笑:“……石頭兄,好名字!”
滕越火冒三丈,撥開戳到鼻尖上的纖纖玉指,嗤道:“你叫誰石頭?你纔是石頭,你全家都是石頭!”
“我說錯了嗎,”阿妧毫不示弱,叉着腰踮着腳,氣勢十足,“你就是石頭,又臭又硬,冥頑不靈。你還瞪我,瞪什麼瞪,男子漢大丈夫,欺負個娘子,你丟不丟人?”
“你是娘子?”滕越氣樂了,斜她一眼,“開什麼玩笑,你渾身上下哪個地方像娘子?”
“滕越,你臭不要臉,你竟然,竟然……我渾身上下,你……又沒看過,你怎麼知道?”
滕越擰過臉去,氣息有些不穩,“你給我看,我都不稀罕!”
“你……”
長孫姒看着這場突如其來的陣仗,瞠目結舌。濃烈的火藥味和纏綿的情意齊飛,看不出來心眼耿直的滕小郎竟然還會,調戲娘子!
晏弗仍然平和地笑着,請她前行,“時辰不早了,殿下傳到哪裡用膳?”
“不急,我去看看南錚,”她籠着袖子遲疑道:“你跟我說實話,他身上的傷究竟如何了?”
他俯首行了禮,面上有些無奈,“那日,殿下若不是在路上替郎君止了血,怕是不大好。不過,傷口有了癒合的勢頭,郎君身底子好,殿下寬心。”
引路的燈籠忽明忽暗,長孫姒撇開眼點了點頭,“十四年,他替我擋了多少刀劍,幾番生死,只怕身子千瘡百孔。確實是我,對他不起!”
晏弗連忙勸慰:“殿下可莫要這般想,若是郎君曉得了,於心難安。”
“這些話私下說說就成了,”她回過頭來,笑眯眯地道:“他知道肯定不痛快。我和他一道用膳,你們也別多跑幾趟了。
“是。”
南錚倚在憑几上看書,垂着頭,發也未束,散在月白廣袖上;他有心事時常愛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她從屏風後探了個腦袋打趣他,“美人?”
他擡起頭來,精緻的面容上有了淺淺的笑意,眼裡浮光掠影,美不勝收,“殿下回來了?”
她應了一聲,趺坐在他身邊的重席上,摸了一杯茶,“滕越和阿妧拌嘴呢,我就先來和你一道用膳。還是這裡自在,公主府裡和坐牢似的,哪哪兒都有人看着。”
他點頭,修長的指勾起一頁,“有人替殿下在府中,大可放心。”
長孫姒把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搖搖頭,“我可放心不了,替我的那是個娘子吧?不曉得受不受的住慕璟的溫柔,那樣一張臉,她早晚得淪陷了。”
南錚翻書的動作頓了頓,“若是如此……她也就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