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馬蹄聲混着車輪軲轆響,攢了一口氣埋在胸口,堵的憋屈,誰也沒有說話。
慕璟坐在二堂南面樹下的方石上,折了一把草哼着小曲編螞蚱。
眼看着就剩一條腿,外頭嗚嚷嚷一堆人進來,他仰臉瞧,兩個青衣獄卒押着煙官從面前經過,往牢房那處去。
慕璟眼睛都看直了,扯過走在最前的魏綽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煙官她怎麼被關起來了?”
魏綽心裡頭一股火,也不想搭理他。慕璟跟着他半拖半拉進了屋,回頭一看哪個面色都低沉着,“都是怎麼了,說話呀!”
長孫姒站在門邊和南錚低語,怕他鬧起來,回頭道:“出師不利,高府的案子暫時得緩一緩。”
一句話點着了魏綽心裡頭的火,“我原以爲着皆是外人傳言,子虛烏有罷了,不想卻是個欺軟怕硬之輩。”
雖未點明,知曉內情的都清楚他在遷怒長孫姒。王進維一邊數落他一邊給他使眼色,“魏綽,你,你大逆不道,還不給公主請罪。”她脾氣雖好,但也是皇家人,哪能以下犯上。
魏綽撥開他的手,起身道:“若是這兩日對不住公主,煩請公主見諒。這案子出在京城,本就是臣職責所在,勞煩公主每日忙碌豈不是折煞臣了。公主就莫要管了,臣就是拼上這一條性命也要還何錢氏一家一個說法!”
長孫姒哼了一聲,“一條性命,魏京兆的命值幾兩銀子?”
她瞧他一副捨生取義的模樣接着道:“魏公清廉不阿你倒是學成了,可光有一腔熱血何用?安州高家盤根錯節,魏京兆爲官數年想必比我清楚。今日高復岑以退爲進求聖人恕罪,便是斷了後路,再不能以小凡之死拿他高家把柄。魏京兆古道熱腸,還能抗得了旨意?若是魏京兆志存高遠,我自然也不能攔着!”
王進維扒了扒魏綽,趁勢搭臺階對長孫姒道:“這件案子疑點頗多,到此爲止也不是公主本意,那依着您的意思?”
長孫姒點頭,“雖說高復岑求了免高顯之罪的聖旨,小凡之死暫且不提,又因爲何錢氏把煙官搭了進去,但是瞭解此事的並不只有他們二人。我和南統領都問過阿巖,這孩子只怕知道些什麼。爲今之計,只能一方面利用審訊煙官迷惑高家,另一則,如何說服阿巖纔是關鍵。”
慕璟笑嘻嘻地道:“這事好辦,哄孩子我最拿手,你們且等着,等我的好消息。”他拎起那條缺腿的螞蚱一股風似的捲走了。
魏綽平靜了怒意,微微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道:“臣去驗看何錢氏和昨晚刺客的屍身,那個,失陪了。”
王進維一把拉住他,“你等等我的,你啥也不知道,能看出什麼來……你別走那麼快!”
兩個人吵吵鬧鬧走遠了,屋子裡就剩下憑窗而立的南錚。長孫姒逆着光,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晌,今日休沐,他穿着尋常的銘文袍,帶着垂角襆頭,顯出一派溫和可欺的模樣。
四下無人正是刑訊逼供的好時候,她慢吞吞地挪到他身邊,幽幽地道:“南錚啊,我問你個事。”
“嗯。”
她捉了他蹀躞帶上的噦厥按在穿過帶扣的鉈尾上,笑眯眯地道:“按說,三郎他如此忌諱安家,如今這麼好一個機會,他卻輕而易舉地放過了,爲了點什麼呢?”
鉈尾絞在一處,若是挑開了他的衣衫就散了。南錚垂頭看了一眼她狡黠的笑意,淡然道:“聖人的心思僕不敢肆意揣測!”
“不敢揣測,還是不想說?”噦厥探進兩條鉈帶的縫隙裡,肆意妄爲。
“公主以爲呢?”
她低着頭專心致志地挑帶子,沒有看到他彎起的嘴角,“三郎的性子,絕計是追查到底。高復岑再巧舌如簧,他也不會爲之所動,可是見到高顯進宮請罪就了結了這件事。”
日光裡,她的面容神采飛揚,呼之欲出的得意,全然不像她話裡那般疑惑,“高貴妃的話他是不會聽進去的,今日休沐,也只有你在他身邊。若是說,諫言他能採納的,也就只有你了。你都說了些什麼,我很想知道!”
他聽見了玉板摩擦帶扣的輕響,似乎若是從他嘴裡要不到想聽的,她就要得手。他垂眼看她搭在他腰際上的腕子,“做什麼?”
“說不說?”她滿面的笑容每一處都在告訴他,不說我就扒你衣服!
南錚瞟了瞟窗外匆匆而來的身影,坦然道:“好!”
長孫姒:“……”
怎麼不按規矩來?
他挑眉:“公主是不敢嗎?”
這個說好的不一樣啊,她咬牙瞪他一眼,“誰說不敢,我我給你個機會。”
“僕,可能叫公主失望了!”
“……”她哆嗦了一下,忽然發現被這廝逼到了兩難的境地。
她對上他戲謔的眼神,心一橫,不就是解個蹀躞帶麼,和誰沒解過似的。一鼓作氣,手往下一壓——
叮噹一聲,就聽着身後有人不可置信的聲音傳來,“你們,在幹什麼?”
長孫姒慢條斯理地擡頭,轉身,慕璟還保持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姿勢,手裡捏着缺腿的螞蚱,眨巴着眼睛,驚恐地望着她。
她把手挪了回來,不忍再看一本正經整理衣帶的南錚,呵呵乾笑了兩聲:“啊,你,你不是哄阿巖去了麼,碰壁了?”
慕璟邁門檻的時候還被絆了一下,進屋捧杯茶直嘆氣,“唉,可不是的,一直在哭,說話也不理我。想想也是,阿孃和弟弟都沒了,這孩子還真可憐!”
“這事也不急,阿巖在這,早晚能問出來。倒是你,”長孫姒嘲笑道:“快到午時,你再不回家,你阿爺可就要到刑部拿人來了!”
慕璟的臉霎時像吃了黃連似的扭曲,“他今日去蘇府商量我和小彤的婚事,想着趕在你我大婚前納她過門。我難得有一日鬆快的,快別提他了。”
她低頭抻袖子,“啊,那恭喜你們了。”
“客氣客氣。”他伸長了脖子好奇地問,“那個,方纔,你們,究竟在幹什麼?”
長孫姒回頭看一眼南錚,他撇開了目光,不曉得看了她多久。她哼一聲,“臭不要臉!”大踏步出門去了。
慕璟:“……”
說誰呢?
誰也沒想到阿巖過午後,主動來找長孫姒和南錚,紅着眼睛坐在他們面前,垂頭喪氣,“我聽別人說煙官阿姐殺了阿孃,可我不信,她對我很好,所以不會是她殺了阿孃?”
“那你覺得,誰會是兇手?”
阿巖跽坐在梨花幾對面,欲言又止,“不知道,不過我不相信是煙官阿姐,她是好人,阿姐你要相信她。”
長孫姒笑笑,“阿巖,你已經十二歲,是個該懂事的郎君了。有的事情不能單單憑藉相信二字就能解決的,兇手一日逍遙法外,煙官就要多受一日的牢獄之災。”
她從衣袖裡拿出完工的草螞蚱給他,“你心裡藏的秘密那是傍身之物,選擇不告訴我們有你自己的考量。你住在這裡很安全,所以不用擔心牽連到我們而來致歉。不過,你的選擇是繼續替兇手隱藏或者坦然相告倒是要好好想想。你今天能來爲她說情,足以證明你是個心存善念的小郎君。”
阿巖埋着頭,手裡捏着那個泛黃的草螞蚱,前腿是慕璟後來編上去的,青黃分明,無比的滑稽。
他落下淚來,在草繩裡蔓延,“我,我就是害怕,以前還有阿孃,她說她會保護我,可是,可是,她也不在了……”
他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草螞蚱掉在涼簟上,四腳朝天,翻不過身來。
他哭夠了,嗓音還一抽一抽的,擡起紅腫的眼睛道:“小凡他,是全總管殺的。那天小凡回來的時候晚了一個時辰,他時常偷跑出去玩,說看到一個有池塘的院子,裡面有很多人,排了好長的桌,都是吃的,他本來想給我和阿孃偷一點來。”
阿巖抹了一把眼淚,接着道:“可是那些人吃完都睡着了,被裝進一個袋子裡拖走,他害怕……我懷疑,就叫他在屋裡等我找阿孃回來。我出了門,不放心看了一眼,全安就進了屋。他一開始笑眯眯地和小凡說話,可是後來卻拿出了匕首……小凡都沒有來得及哭,就躺在牀上不動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他把小凡抱出來,路過假山時看見了我。他把小凡扔在地上就來追,我躲進了牆洞裡,他進不來,就大喊大叫說我殺了小凡,還從屋裡摸了把剪刀扔在小凡的屍體旁邊。我從牆洞裡鑽出去,在一片草地裡躲到了天黑。”
他紅着眼睛,攥着拳頭哽咽道:“我想給小凡報仇,想和他拼命,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他把我也殺了,留阿孃一個怎麼辦,怎麼辦……”他低着頭,捂着眼睛,“他肯定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我應該攔着他,不叫他出去……”
長孫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起身挪到他身邊,將他攬進懷裡安撫,“沒事了。”
他抱着她嚎啕大哭,幾日的悲傷,慌亂,恐懼一股腦地涌了出來。南錚遞過來一條手巾,挪開了視線。
約摸過了兩刻,阿巖頹廢地埋在長孫姒懷裡擦眼淚,“……阿姐,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了,您要儘快抓住壞人!”
她摸摸他的頭,“好,會很快。”又猶豫着問道:“阿巖,你可見過你阿孃有個翠玉耳墜嗎?”
他從懷裡摸出來一個巴掌大的錦布,掀開給她看,“是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