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衛想收手退步已然來不及了,簾子從裡頭被人挑開,自有兩個手持弓弩的郎君虎視眈眈地望着他。屋子裡瞬間有了光,一個三十來歲的持劍漢子慢條斯理地踱出來躬身行禮,“主人請二位裡頭敘話。”
先禮後兵向來都沒有什麼好事,長孫姒眨巴着眼睛對着那郎君笑了笑,偏頭同南錚咬耳朵,“咱們跑,還來得及麼?”
他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屋頂上十來個弓弩手,若我所料不差的話,地坑裡約莫也都是相似的人。”
真是出逃無望吶,她哽了哽,苦着一張臉問道:“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方纔!”
“……”
持劍的郎君見他們久無動靜,反倒笑語風聲,擺明了不將他的話聽進耳中,面色不由得有些沉鬱,“南統領,貴屬甚是魯莽,若不是……”
“阿端——”
裡頭一聲沉穩的低斥,轉而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那郎君聞聲退了一步讓了一位灰白道服的老者出來。老者五十來歲,發須烏黑,面目白淨肅正,身量頗高,臨門一站,背脊耿直,不驚不躁,倒真有橫貫沙場的砥柱之度。
他看着長孫姒微微眯起的眼睛,似乎是在琢磨他的身份,郎朗一笑,“論輩分你該稱呼我一句‘渝王叔’,若是輪禮數我應行三跪九叩的君臣之禮。既然你我私下見面,自當省去這些麻煩。”
這便是渝王嗎?
她抱肩掃了幾眼,和她料想之人有些不似。按照渝王的心性,顛倒社稷圖謀不軌的事情都做了這些年,難爲還保持着根骨清正。莫不是日日求仙訪道,只是爲了學些掩人耳目的表面功夫吧?
長孫姒攤了攤手,故意試探道:“老丈,你這話說的好生有趣。你說你是聞名遐邇的渝王,卻要對我行三跪九叩之禮。雖說我一介女流,但我也明瞭,這是侍君之道,誰人不知如今聖人年不過九,老丈你這是作何道理?”
三言兩語徹底撩起站在渝王身後侍衛阿端的怒意,提了劍欲要伸張正義,被渝王擡手止住。他不急不惱,滿面笑意,像是瞧着頑劣的孩子,“京城裡都流傳着殿下機智無雙,看來確實不假。”他側身讓了一步,“裡面請吧!”
話音剛落,南錚口中十來個弓弩手就現了身,伏在屋脊之上順帶散一散箭弩的戾氣。長孫姒挑了挑眉對上渝王慈祥又和藹的眼神,負着手溜達上臺階,“渝王叔真是太客氣了!京城裡的傳言大概沒幾句聽得,渝王叔還是不要被騙了!”
她側身時卻見着一道寒芒,那個叫阿端的侍衛劍死死地被封在劍鞘裡,頸下就多了一道血口,倒地時雙眼圓睜,手指還抽搐了兩下。
南錚收回了劍,慢條斯理用巾子拭乾淨,對渝王頷首道:“如此以下犯上之徒,殿下往後還是莫要用了,平白給人添口舌!”
渝王立在門前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長孫姒卻扯了南錚的手坐在一方軟榻上,掀起裙裾舉到他面前,指着三兩點血跡怪罪道:“阿錚,你把我的袍子弄髒了!”
南錚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安撫之意甚濃。
劍拔弩張的事態平添了女兒家的旖旎,渝王聞聲卻笑了,揮手叫圍攏來的六個侍衛退下,撩袍坐到他們對面,“傳言是不可盡信,不過也有傳言說你們感情甚篤,往日我不在府中,今日親眼得見,方纔知道是真的!”
“王叔去哪裡了,”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悠閒地斟茶,“聽聞過了年就不在府中?”
“去了山南道,關於起事的各項事宜需要確認。”渝王崔荀把白釉剔花的茶盅擱到她面前,“我記得你往日格外喜歡白瓷,世宗二十年專程從大邑瓷窯招了工匠入宮,那些人還是我推薦的。”
大概這人是有史以來最不把起事叛亂當回事的人,而且還是由他一手策劃,這份胸襟當真無與倫比。長孫姒捧了茶盅笑道:“勞煩王叔還記得,少不更事,興師動衆着實驕奢了些。如此看來,王叔對起事之事,胸有成竹?”
“萬事皆沒有萬無一失,”他兩指夾了茶盅湊到鼻下嗅了嗅,笑了笑,“不過我會全力以赴,阿姒你不也是?”
茶湯盈盈,血腥的硝煙在馥郁的茶香裡氤氳,她笑意漸深,往南錚身邊偎了偎,歪着頭似乎在撒嬌,“阿錚,王叔說我們得全力以赴了,怎麼辦呢?”
他覆上她的手,垂下眼睛,“既然殿下好意,那恭敬不如從命了。”
崔荀擺了擺手,慈愛地笑道:“一家人哪裡需要如此客氣?我第一回見你,你坐在世宗的懷裡玩一隻白瓷小鹿,如今十來年了,長成了個漂亮娘子,與你阿孃穆太皇太妃一般無二!”
長孫姒連連搖頭,“王叔切莫這麼說,你把她尊到阿婆輩分,她定是會不高興的!”
“也對,”崔荀飲了一口茶笑道:“女郎都不喜歡被人說老,況且又如你阿孃那般心性!”
她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王叔竟然這麼瞭解阿孃?”
崔荀說不是,“受你舅父之邀,我曾在李家小住月餘,見過你阿孃幾面。她生性疏闊,光風霽月,印象頗深!”
“原來王叔也去過李家,”她斂了笑意,“只是應和二十二年舅父出海歸船翻覆,屍骨無存。若是他尚在世,定會邀請王叔再去!”
“是啊,故人已已,再提起徒增傷感。”崔荀摩挲了杯壁勉強笑了笑,“所以,如今能見到你,格外的親近。”
“是嗎?”
長孫姒捧着腮看着他續茶,“王叔是看到我的臉覺得親近,還是對我手裡那半塊虎符後,大晉二十五萬天策將士親近?”
他似乎對她的挑釁無動於衷,“阿姒,這話你說的便不妥了。我與你親近是真,爲的是朋友之義,我與二十五萬天策軍親近也是真,爲的是社稷之義,這二者並無衝突。自古以來,上位者爲賢,若無賢,能者居之,阿姒你是個開明的女郎,這一點你不會不贊同吧?”
“我贊同,”她眨了眨眼睛,“不過我只是提醒王叔一句,你與我阿爺有宿怨,便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太上皇素來勤勉仁德,哪裡不賢,何處無能?聖人年少,聽政仍在修行之中,評論德賢爲時尚早,所以王叔你又何必把私憤託大到江山社稷?”
崔荀不贊同,笑她健忘,“聖人御極不久便聯合朝臣欲置你於死地,”他擡眼瞧了瞧南錚,“若非南統領及時施以援手,你又如何能與我在此一敘?可見長孫家的郎君生性涼薄,在外臣閒言挑唆之下,就能以鴆毒毒殺血肉至親的姑母,若是再耽擱些時日必然比他阿翁有過之無不及!”
長孫姒點了點頭,“提起這件事,我反倒要多謝王叔。那件事前後,我一直在想是何人唆使致仕的左僕射狄如靖重返朝堂,即便是您留在京中的門下徐侍中也說服不得。如今看來他能進京完全是你授意,一方面用他的執拗陷我禍國的罪名,另一方面毒殺於我,事成能除掉我,事敗能除掉狄如靖這個耿直的老臣,而且能讓我和聖人徒生嫌隙,一舉三得,王叔你久勝疆場便得來這些弄臣之術麼?”
他似乎很不喜歡這樣的比喻,微皺了眉頭像是看着一個不更事的孩子,倏然又笑開,“你竟然知道徐延圭是聽命於我?”
“方纔我見着蘇長庚的屍體,還有他寧死都不肯交出來的八仙圖,所以這事不難猜。”
她看着崔荀無動於衷的模樣接着道:“想當年南郭一案主使者八人,你身在渝州難以控制,自然要在他們之中選出一名主事之人,這也就是爲何餘下七人非死即傷,而他獨善其身的原因。”
崔荀眉眼俱笑,“你既然知道這層,難道就忽略了和蘇徐二人走得格外親近的一位麼?”他看着南錚,“南統領和他們私交甚厚,連我都聽到幾分流言,阿姒你就偏聽偏信,所以才導致如今這種局面?”
長孫姒扭頭看了看身邊的郎君,真是風平浪靜,“王叔也曉得攻心爲上嗎?”
崔荀點了點南錚,“他是你的侍衛,十五年,什麼樣的手腕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可今夜他的舉動輕率魯莽,更談不上有計劃,所以你我纔會在這裡秉燭夜談。不然,你應當安穩地度過此夜,明日一早離開王府,我說的不對嗎?”
“對。”
他接着道:“以他的身手,即便這院外沒有親信,若想救你出去不是不可能,可他至今仍舊獨善其身!”
她挑眉笑了笑,“王叔,你想說,他也是你安排在我身邊的人?”
“你不這麼想嗎?”
“原因呢,”她垂下眼睛,手指在膝頭劃來劃去,“我想不出來他爲你所用會比現在的南錚更加有利!”
崔荀點了點頭,“兒女情長,這點我明白,我不強求你一時之間能想清楚。今晚請你來是有另一件事需要你拿個主意——”
他揮揮手,兩個侍衛近前死死地按住了南錚和長孫姒的肩,“你可願寫下降書?免於塗炭,你和他也能白頭偕老。當然,不願也沒有關係——”
接連兩聲利器入肉的悶響,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動,接着她臉頰被燙得生疼,一滴血掉在了衣袖上,滲透了衣料黏上了胳膊。
崔荀笑笑,“南錚身上的傷還未痊癒吧,我雖不至於叫他死,但是這些人手底下沒個輕重,這可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