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維聞言,好奇地歪着頭看了半晌,不明所以,“是麼?”
“不妨比照何錢氏的屍體,”她取了手套來,“她是大張着眼睛,恐懼和悲傷咱們看的很清楚,這屍身是閉着眼睛,不明顯。”她指了指屍體的嘴角,“不過嘴角是不同往常的,上揚,腮微微地向兩邊擴張,他再水裡泡了一段時間,就明顯一些。所以,我不完全贊成是他殺!”
王進維點頭,“這個倒是個疑點,如今查到他的身份纔是首要的。”
長孫姒看了眼身邊默不作聲地南錚道:“方纔來的路上聽說聖人身邊有個得寵的內侍失蹤了,儘管這個沒淨身,好歹也是個線索。王侍郎不如去問問,興許有點線索。”
他如獲至寶,拱了拱手,轉身出門去了。
長孫姒臨走之前又看了那屍體一眼,似乎笑容越發的深了。行至那口奪人性命的海井旁,她停下腳步。
太廟中見不得血腥,如今不過幾個時辰,早已換了乾淨的清水,新投了開得尤爲燦爛的白蓮,白瓷青蓮紋,綴着莊重的菩提,又顯出一派出塵的意味來。
手擱在海井的邊沿上游移,垂頭就能看見南錚那張驕矜高貴的臉,大概有些憐憫,“方纔瞧你若有所思,爲何又不肯說出來?”
南錚目光閃了閃,“一個內侍,心思倒是不小,尋到主子纔好。”
“真的是內侍麼?”她搖搖頭,“想想最近,也不過是發現了翠燭的粉末,還有昨兒晚上搜衣服。倒是打草驚了蛇,殺人滅口。也不知道他那個主子手底下有多少這樣的人物。我聽衷兒說,陶平總對他說些山精樹怪的故事,還有投桃報李的白貓精,再配上衣衫裡的天仙子,他偶爾能看見抱白貓的小娘子也就不奇怪了。”她嘆了一口氣,把手縮回來,拿了塊巾子擦手,“真是煞費苦心吶!”
“這麼確定是陶平?”
她反問他,“還能有誰麼,你還發現失蹤的人了?”太廟尋常人進不來,何況聖人祭天,圍得密不透風,先頭失蹤一個,這兒撈上一具死屍來,說不是陶平那倒是怪了?
南錚搖頭,“僕只是看公主太過好奇,到頭來若是失望就不好了!”
“你不好奇?”也難怪,這人尋常性子清冷慣了!
“若是那人連公主也撼動不了,可還好奇?”
她幽怨地咂巴幾下嘴,“功高蓋主的我倒是聽說過,本朝似乎沒這樣人吧?若是論起來,幾個氏族合到一處,連根拔起倒是困難一些;不過各自爲了利益又一拍即散,也沒那樣的誇張。”她疑惑道:“你這是指誰麼?”
南錚說不曉得,諱莫如深。
到了晚上,王進維興沖沖地來行宮回稟詢問的結果,“死了的着實是聖人身邊的掌衣陶平,就是先前在摘星臺擅離職守的那個。與他同住的一個內侍依着他胳膊上的胎記認出來的。當日內侍監處罰陶平和少監三十板子,陶平進了幾十兩的賄賂給管事的,這才裝模作樣地捱了幾下,第二日就分派到聖人身邊做掌衣去了。”
“進了幾十兩賄賂?”長孫姒擱下奏摺好奇道:“不過一個小內侍,哪裡來那麼多銀子?在這之前放誰身邊當差?”
“聽說是惠太妃。”
她擺擺手,“那更不可能了,我這個惠妃阿嫂不是個與下人和善之輩,賞賜極少;別說幾十兩了,連個點心都不肯賞賜。看陶平這大手大腳的模樣,怕是積蓄也不自少數,若沒人暗中相助那便奇怪了!”
“內宮外臣進不去,若不是宮裡的就是有人暗中牽線。”
“不錯,”長孫姒託着腮歪在憑几上思索,“現在知情的也就是先前和他相熟的人,你派人回宮問清楚,來往的都有誰,順着線找過去,還怕揪不出人來?”
“是,”他應了一聲,又道:“臣查驗,陶平在內侍監案牘當中記載淨身五年,但是事實上……”
“哦?這還是個有出息的,”長孫姒笑得眯縫了眼睛,“一個兩個的全都來爲他遮掩,我倒是萬分好奇,他何德何能?明日約莫也就能回宮了,你先提前去吧,內侍監相干的人一個也莫要放過。”
他應下,臨走前又提起一樁事情,“先前南統領送來的死貓,臣查驗過,肚子裡有香薷的粘液;方纔和陶平相熟的內侍說,當日守在摘星樓,南統領發現的半包香薷粉他似乎見到陶平拿過。若此事是真,只怕害城陶郡主的人約莫也就是陶平了!”
長孫姒愣了愣,南錚似乎沒同她說起這件事,她假意應聲,“哦,我聽南錚說起過,陶平不是沒有去摘星閣嗎?”
“說是當日起不來身,人都走了,誰也沒瞧見他不是。”
“好,我曉得了!”
她按了按額角,當真有些頭疼。手裡的摺子卻是御史臺幾家言官上奏南錚跋扈專橫,草菅人命,還提到七月十五晚才城外殺了名監軍。除開高家餘黨有意爲主子鳴冤,當真描繪的繪聲繪色。
長孫奐在位三年,一直很寵信南錚,以至於他在宮中連后妃都要瞧他幾分顏色行事;爲人又冷清些,難免招人記恨,可是刻意瞞下香薷的事情到底有何用意?
她下了美人靠,踱到門外,月光從樹杈裡滲下半縷,南錚戎裝未去,正執劍而立。她喚他:“南錚!”
“殿下!”
祭天禮成,她便成了大長公主,稱呼從先前的公主變成了殿下。她有些陌生,走到他身邊笑道:“今日,又有人上摺子參你,說你裝橫跋扈,你說我該怎麼辦?”
“殿下聰慧聖明,僕不敢多言!”
“是麼?”她笑笑,擡頭望着他漂亮的眼睛,“我想說南錚是個忠心耿耿的統領,爲人冷清了些,但絕對是大晉的肱骨,你說,我這樣說好不好?”
“僕不敢。”他俯身行禮,看見她披帛上的大紅牡丹開得正盛。
“你又沒什麼騙我的,爲什麼不敢?”
她柔柔軟軟的嗓音,壓得他險些直不起身子來。她纏上他的腕子,打小就是舞刀弄劍的娘子,力氣自然不小;被捏之處,油煎火烹。她道:“你說,是不是?”
“僕該死,僕欺瞞了殿下!”
“哦!”
他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不過瞧着神態,不大像是認罪。那麼王進維方纔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我之所以能聽到王進維說的那番話,也是你授意的麼?若是你不答應,你們準備把這件事瞞我到幾時?”
宮人大駭,南錚何等樣的人物,卻被一個娘子逼到如此的境地?紛紛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聲。
“都給我滾!”
長孫姒揮了衣袖,不耐煩地將人攆乾淨,“現在呢,還不能說嗎?”
他閉了閉眼睛,心思翻涌,她的手還牽着他,只怕下一刻也要離去了。
“當日太上皇生怕和瑞公主和殿下起衝突,便不許她上摘星臺;派僕去傳話……當時僕更知道有人要對聖人下手,急於保護聖人,這纔沒有傳話!”
“胡說!”她狠厲了眉眼,揚手扯住他的玄甲將他逼到拱柱之上,“也不過派人傳個話,耽誤多少時辰離開聖人?怕是你內心就想讓城陶李代桃僵,替聖人去死!是長孫婠還是徐筠,哪裡與你結下仇恨,到這般時候還在瞞我!”
南錚無意解釋,輕聲道:“公主若是降罪,僕認了!”
“你……”
他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長孫姒無可奈何。
她不知道他做得什麼打算,南錚同長孫綰宿怨她不曉得;和瑞駙馬徐筠,似乎也沒什麼往來。一個垂髫的孩子罷了,想不出什麼道理。
她撤回了手,頹喪地垂下了袖子,一言不發轉身走了,臨進門前還被絆了一下。他想去扶,可是遲遲不敢上前。
她伸手把披帛扯進屋,喚來貼身的內侍:“你去趟和瑞駙馬府,告訴長孫婠,殺害城陶的兇手找到了,是聖人身邊的掌衣陶平,和對聖人心懷不滿,結果錯手殺了城陶。”
滕越不曉得什麼時候來的,抱着劍站在一丈開外的樹下,望一眼南錚冷笑道:“這就是你的試探?到時候看她不活扒了你!”
屋裡的燈早熄了,她這回怕是真生氣了。他不語,半步不肯離開!
三更末,月影橫斜,更夫早早地抱着竹梆挨在京城以東明安坊一處陰暗的牆根下打盹,計時的線香還沒燃到頭,在更夫的鼾聲裡縹緲得怡然。
明安坊又叫蕃坊,多聚集了從西域到京城討生活的人,睡得晚起的也晚,京城裡敲得梆鑼定下時辰,似乎對他們沒有用處。來這處巡夜的更夫便能肆意地享受一回酣睡的時光,自然也沒人過問。
那星點的線香將要燒到盡頭,忽然有勁風颳過,四五個黑影從那更夫身前掠了過去,三晃兩晃不見了蹤影。更夫似乎覺察了什麼,從夢中驚醒,衣襟上的口水還沒來得及擦,便張着渾濁的眼睛四下探視,跟前的線香早熄了火,一縷殘煙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