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的夜起了霧,厚厚的溼氣不知道什麼時候聚攏,像一道牆封在眼前,堵的人透不過氣來。車駕不曾停下,碌碌的車輪混雜在齊整的馬蹄聲裡是個異類,不時有人好奇地投來注意的目光,可巧他們行的方向還是背道而馳,一個向北一個向南。
簾子是壓實了,可車前的遮布被肅肅的殺氣驚得上下翻飛。兵器嗜血,陰氣旺盛,簇簇而過卻流連不散,一陣腐舊陰森的肅殺之氣便鑽進了車裡。
兩個女史互望了一眼,生怕長孫姒伺機動搖了心智,不願規矩地做個安靜的公主,生出與國共存亡的慷慨之氣一個不留神就能以身殉國,連忙慌張地把遮布也一併壓上了。
這個時辰長孫姒幾乎昏昏欲睡,兩個人慌里慌張地一通忙活倒是叫她清醒了幾分。估算着時間也差不多該到城門口,她不慌不忙地探進袖子摸點心包。
兩個女史警惕地盯着她,見她笑眯眯地數了糕點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愣神的功夫左邊的簾子溜了道縫,臨窗的女史手忙腳亂地扯住了。
方纔片刻,長孫姒藉着連天的火光一眼瞥見了渝州南城古舊的城牆和城根邊兒落拓的茶攤子,而且車兩側隨行的侍衛並沒有注意到車裡的動靜。
她這才安心地又掏了個小包裹,兩個女史連看熱鬧的心思都沒有了,一心一意顧着外頭。她把那個錦囊從懷裡摸出來,尋到從窗子上掰下來的削尖釕鉤時,二人各側着身子呵欠連天。
長孫姒笑,抻腿伸手故意動作大了些,幾乎墊到其中一人的腿下。她將糕點捧到她面前,“要不要來點醒神?”
這是個不按常理行事的娘子,二人雖然鄙夷但也警惕心大作,連連搖頭表示敬謝不敏!同時,頸後的空隙順着動作也露了出來。
長孫姒不動聲色地將藏在點心後頭鋒利的釕鉤捏緊了,一手捂住了其中一個的嘴,一手奮力地將鉤子扎進了那女史的頸下,揚聲道:“不必客氣,路程還長着呢……”
她心裡擂鼓,絮絮地說着話還微微地有些哆嗦。那女史嗚嗚的呼救聲被她的聲音壓住了,腿蹬在她腿上雖未發出聲響但是力氣很大,疼到她險些昏過去!
車裡沒點蠟燭,長孫姒的手捂得緊,下手很快很準,等到另一個回過神時她手裡的人早已氣絕倒地。她故技重施,將剩下的那一個也解決了,也顧不得手指間瀰漫的濃重血腥味,掂量着怎麼解決外頭的車伕。
車把式瞧身形是個身強體壯的郎君,對付起來比方纔兩人還要難辦些,何況外頭還有隨車的侍衛,但凡有所動作就得露餡。看來不能硬拼,得在這車伕身上下功夫。
好在她在準備的時候,把早上任性要來的幾盒脂粉裝在了在錦囊裡,過會趁那車伕不備撒中他的眼睛再奪了他的鞭子。馬沒有束縛在亂軍裡很容易受驚,雖然險但未必逃不出去。後頭的那駕車上坐的是南錚,知道前頭出了亂子定然也會趁勢出來,這樣就更好辦了。
她知道想法很好,但是實施起來未必順順利利。左思右想,終於還是推開了身邊兩具屍體,捏了捏手裡的錦囊往門邊湊。正琢磨用什麼說辭和那車把式搭話,猛的就聽那人悠哉地說話,“殿下,稍安勿躁!”
話音落,順着撩開的簾子挪過半張臉來,滿是玩味和看熱鬧的笑意,還對她得意地眨了眨眼睛,這才轉過頭去。
滕越!
長孫姒在心裡暗自驚訝,這廝怎麼成了趕車的?昨天夜裡去探地道,他不是守在外頭麼?既然這是崔荀事先計劃好的,按理說滕越和影衛也應該被人發現了,怎麼還能如此恣意地招搖過市?
她手裡捏着蓄勢待發的錦囊,一路上想了各種可能,愣怔間馬車也停下了。耳邊的齊整的行軍之音隱約可聞,外頭有明亮的光,簾子被人撩開,滕越那張得意洋洋的臉探了進來,“你都享受了一路了,下來透透氣……哎哎,這都什麼味兒!”
他怨聲載道,嫌棄地伸了條胳膊來扶她下車。馬車停在一片蔥鬱的林子之間,霧氣繚繞看不清來路去路,長孫姒往四周打量,一眼看見近在咫尺的一棵被燒焦的樹,上頭濃重的焦糊味還能淋漓盡致的散發出來。
“這還是上回那片林子!”
滕越撿了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舉着水囊喝了幾口,“對,就是三月三你們放火燒的山林。這裡往前是一條河,你知道吧?按照南錚的意思,過會有趟船來會把你接走,休息會!”
他們的馬車孤零零地停在不遠處,除了來回走動的幾個侍衛再無其他人,她問:“把我接走,南錚呢?”
滕越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水囊把手撐在頭後,頗爲遺憾道:“你口口聲聲說你信任他,到底還是不能全數交付真心。你覺得以他的性子會平白無故叫崔荀把你捉了關起來束手無策嗎?會讓崔荀押着你回京做人質嗎?可憐的人啊,連個娘子都哄不了,嘖嘖嘖!”
長孫姒決定不和他一般見識,耐着性子道:“我問你,南錚人呢?你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傷麼?”
“那也是他活該!”他翻了白眼,忿忿地往北一指,“明明有更好的辦法,非要把自己送到狼牙邊良心上才能好過一點。他自己招惹的麻煩你叫他自己解決去吧,想當年做影衛他受的傷比這個重多了,死不了!若你留在渝州城裡,只會叫他分心!”
她一腳踹過去,他伶俐地避開了,一手撐在前面,“哎,你心疼他踢我幹什麼?這事真不是我說了算,你見他有時候還矮上半截,別說是我了。他的話我只有照做的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喲!”
看來這廝打定了主意不肯泄露半句,她捏了捏手裡的脂粉恨不得全撲到他臉上去,“昨天下地坑你們事先知道崔荀的主意,就故意做給他瞧,最後陷在他手裡?”
“對!”
“你們也事先知道慕璟,藉機把他引出來?”
滕越翻了個身似乎很避諱這個話題,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是。
“你們設定好了這個路線將我送出城,南錚一個人留在城裡對付崔荀?或者說,對付他突然的起事,這樣說來崔荀臨時更改了主意也是你們所爲?”
滕越一骨碌爬了起來,接着天上有銀白的信號彈閃過,簇開了小小的一叢花轉瞬即逝,他眨巴了兩下眼睛,“他要做什麼從來都不會說,我也不知道。至於他留在城裡,他身邊的人雖說被崔荀發現不少,但是餘下的足夠他應付今晚的局面。崔荀臨時改變主意,是因爲他聽說黔中道的府兵借圍剿流寇的機會昨日已經靠近渝州邊緣,旗幟鮮明,他自己沉不住氣這怪不得誰!”
她覷他一眼,“黔中道上軍都督龐至是安國公的門生,竟然也被你們遊說了,你們真是好大的面子吶?”
滕越擺了擺手,皺着眉頭看着前頭跑來的一個侍衛對她道:“這功績還是你家南錚的,和我也沒什麼干係。等見着人要殺要剮,你隨意,別牽連我……什麼事慌成這樣,回魂了!”
那侍衛被他連聲呵斥,好容易穩住了魂,“副統領……”
“哎,會不會聊天?能不能愉快地換個稱呼,什麼副統領,我不愛聽!”
長孫姒簡直能煩死他,轉身對那恍惚的侍衛道:“是不是渝州城裡出什麼事了?”
他點頭,“殿下,渝王好像發現您沒有隨軍,下令關閉了渝州城門。周圍六個縣留守的駐軍聞信遣了起兵和步兵,過不了半個時辰就得合圍到這裡搜山,待不了多久。”
滕越冷笑,擡眼望林子外打量,“崔老頭兒也是閒的,不是說直搗京城麼,半途竟然騰出手來抓人。這河裡不是備了人麼,到這個時辰怎麼還不來?”
那侍衛低頭道:“來不了,渝州城四圍戒嚴,但凡見到馬匹一概充軍,車駕船隻都焚燒殆盡了”
“崔荀是徹底瘋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三兩步邁到林子外頭找尋出路。長孫姒端着手看着遠處烈烈的火光,琢磨了半晌才問道:“六縣的駐軍往渝州壓,人數不少,不可能只爲了找我。除了黔中府兵北上,北邊是不是也有伏兵南下了?”
那侍衛見滕越不置可否,這才大着膽子說:“是,隴右道府兵爲首,包括京中能調集的神策軍前日已經滲透到劍南道。崔荀發現已晚,舉步維艱。”
崔荀既然已經事先得知起事困難,還是有條不紊地進行。方纔看府兵出城的模樣絲毫沒有殺伐的緊迫感,而周遭的將士仍舊源源不斷往渝州城進;另一方面收繳船馬,形成一派守城迎戰不死不休的局面。
但是渝州城城牆不甚牢固,周圍也不是一望無際的平坦,圍剿的府兵若是想攻城雖然耗些時日但未必攻不下。而且崔荀最後見她時有意出城,主將估摸着也都跟着去了,又不是迎戰的打算,他到底想做什麼?
長孫姒又問道:“崔荀出城了嗎?”
侍衛搖搖頭,“沒有,據說還在王府裡。”
不可能!
她皺眉頭,崔荀奸猾的很,方纔備裝一副出遠門的打算。何況得知了重兵壓境的消息無論如何都不會在府中坐以待斃?
她來來回回地踱步,不小心撞上焦味深重的樹——
轉頭三兩步到了滕越跟前,“給南錚傳信,崔荀大概是要放火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