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放縱的結果就是,當她威儀萬端地出現在朝堂上時,嗓子疼痛難忍口不能言。
長孫姒垂眼看了看身上這件深青赤質翟文褘衣,織金雲龍紋的袖口,鳳首玉,青鸞舄,盛妝的臉毫無表情,再加上她不言不語,當真把隻手遮天的監國公主風度發揮的淋漓盡致!
朝堂上瀰漫着一種膽戰心驚的氣氛,左班覷一眼右班,右班望一望聖人。長孫衷向她看了看,長孫姒因着喉嚨疼得無法忍受,皺了眉頭,小郎君唬得一縮脖子,於是氣氛更緊張了。
連彈劾南錚疏於職守,縱妾行兇的說辭都模棱兩可,若有若無,留了和緩的餘地。魏綽聽後出班,只說漕船翻覆,內因有待考察,但絕非一介弱女子孤身所爲,自然有不少人附議。
長孫衷看了看長孫姒的臉色,才極爲艱難地下了旨意,革除南錚禁軍統領之職,留京聽用;南府爲太上皇御賜,一併收回。
上十二衛爲永安宮要職,統領不能一日空缺,提議滕越暫替。有知曉內情的嘆了嘆,這位新晉的滕統領原也是長公主的男寵,功夫了得。
如此一來,原想着能斷了長孫姒一臂的目的,到最後卻讓她如虎添翼;這天下終究姓長孫,鬥來鬥去,也不過螳臂當車,將自身曝於險境。
何況昨日之事,已落了把柄在她手裡。都是久經宦海的老臣,孰輕孰重看的分明,因此,滕越替了南錚的官職,極其順利。
了了一樁心思,自然落到重中之重的長公主遇刺之事上來。
和長孫姒料想的分毫不差,出面頂罪的多是不輕不重的芝麻官,雖然手裡捏了好處,但是神情卻並不是想象中那樣大義凜然,痛哭流涕者有,悔不當初者有,被禁軍拖出去的時候還哀求殿下恕罪。
一退一進,誰也沒佔着上峰。
長孫姒籠着袖子站在宣政殿前的丹陛上,看着散了朝的朝臣,左右分道往三省御史臺各自官署去。
滕越似乎融入這個角色極快,挎着佩劍跟在她身後道:“臣以爲殿下多有世宗當年餘威,待這等叛臣自然是除之而後快。不成想……”
說的恭敬,可句句譏諷,她回頭看他一眼,笑的婉轉,心裡有話口不能言,這果然是件喪心病狂的事。
滕越仍舊努力地炫耀着自己的優勢,“南錚託臣多謝殿下信任,臣瞧殿下臉色不好,若是臣說錯什麼,煩請殿下見諒!”誠然,沒有一丁點的愧疚之意。
長孫姒眯了眯眼睛,將手裡折成方塊的紙遞給他。滕越展開,赫然一個高字,衛夫人簪花小楷,娟秀精緻。
攥緊了揉在掌心裡,擡頭看着已經被簇擁着東去的長孫姒,她彷彿會意,展袖同他招呼。
他皺眉,心道她果然猜到了!
朝堂之上一時間變幻,議論最多的仍舊是餘威猶存的南錚,當年權傾朝野,如今連宅子都被封,留朝聽用也不過是一句客套話。
有人問,大長公主同南錚交情甚篤,如何能坐視不理?另有迴應說孤陋寡聞,南錚因爲寵溺妾室,少不得得罪那一位,只怕是妒火攻心,恨之入骨。
一路行來,千奇百怪的說辭當真叫人耳不忍聞。長孫姒進了京兆尹府,王進維正埋着頭同魏綽分析皮囊案和漕船翻覆的關係,見她來行了禮接着道:“殿下,漕船船尾被鑿開二尺見方的缺口,河水灌入致使沉船,船上六百五十石漕糧俱毀;傷六名漕卒,死兩名,其中一個不曉得身份,正是同滕統領交手那位。”
有錄事遞了紙筆來,長孫姒寫道,缺口已有多少時日,漕卒可曾發覺端倪?
魏綽嘆道:“缺口被沖毀多爛木,無法確認鑿開的時辰,據說入京川口前漕卒檢查並沒有發現。缺口鑿得細緻,初時從裡向外也不過劃了幾刀,行船途中水流撞擊,一點一點衝開缺口。臣和王侍郎俱是懷疑,是那刺客躲入漕船所致。至於,何時躲入,何時動手,卻無法知曉。”
長孫姒如今也不避諱二人,提筆寫道,昨日我往京川口不過是查李聲的牛脬和漕運是否有關,如今看來有人提前得知我的行蹤,纔有了這方計策。
王魏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有慼慼,王進維道:“那日殿下決意往京川口去,也不過知會了臣同魏京兆,如此說來……”他看了魏綽一眼,“臣同魏京兆嫌疑頗大。”
她擺了擺手,又道我自然不信是你二人,如今捉不到走漏消息的,儘快把案子結了未必不是另一種方法,剝皮案可曾有何進展?
王進維興致勃勃道:“臣派人又去了一趟昌奴所在的樂營,之前不是有人回憶說,十九那晚,非子,薛登和蔣會,三人都在麼?這裡頭有隱情,因爲爭相要昌奴陪酒還紛紛亮了錢袋子,最後薛登贏了,昌奴頭一個見得是他,剩下的二人罵罵咧咧喝了酒候着;過了一刻,號稱千杯不醉的薛登醉得不省人事,叫家人攙了回去,昌奴又見的非子;飲酒都過了戌時,去而復返的蔣會重又拎了一袋子錢,昌奴才願意見他。後來不知怎的,約莫到子時,兩個人都醉了,竟跌跌撞撞往家裡返,管事的婆子攔都攔不住。”
長孫姒問二人如何過的坊門。
王進維接着道:“是憑着京兆尹府的手令,說來也是蔣會覺得懷疑到他頭上,特意領着幾個參軍去問了當日輪值的坊卒,有幾個約莫還有印象。兩個人一路回了昌奴的家,昇平坊的武侯還瞧見了。”
她來回琢磨他這幾句話,似乎沒什麼問題,可偏生什麼問題都找不到才叫人奇怪。她寫道,天黑路暗,那幾個武侯是在哪裡留意到昌奴和蔣會的?
王進維許是不好意思,默了默,“那什麼,有幾個和昌奴是老熟客。她往家裡帶人也不是頭一回,當時就在她家後門根兒嬉鬧了一陣,記得很清楚。”
長孫姒道不對,她和滕越當日能溜進昌奴家,就是因爲她家在昇平坊東北角,後門偏僻,正對着坊間的溝渠,氣味難聞,極少有人願意去。莫說晚上了,就是白日三五個時辰都沒人影;那羣偷懶成性的武侯怎麼可能往那裡溜達?
魏綽極是贊同,“臣和王侍郎當時也覺得他們勤勉的有些怪異,只是沒有真憑實據,也不能說他們之言有何不妥之處。可坊間又極其相信兇手懲治罪人一說,列了一份名單出來希望逐個殺之,也有高價懸賞,黑市上甚至出現了買賣人命的掮客。”
長孫姒嗤之以鼻,若是懲治兇徒,何必這些時日半點動靜都沒有,這天下還能少了罪人麼?這兇手難不成還是要等着個黃道吉日,焚香沐浴一番才能動手?有些人只貪圖雪心頭恨,揚眉吐氣,卻不曉得暗地裡隱藏的禍端,到頭來指不定引火燒身。
王進維憂心道:“近日裡連番變故,一切都是因這謠言而起。無稽之談,偏生信徒甚多,臣翻閱了刑部歷年來的舊案,類似剝皮的沒有,懲治兇徒倒是有一樁。是在太祖乾安十二年河東道,那兇徒因爲娘子拋家棄子,鄰里閒言碎語頗多,一怒之下失了心智,聽說哪家有行爲不檢的娘子便想方設法殺之了事,直到被捉拿歸案仍在殺人。可京城裡這位,許久都不見動靜的,很是奇怪。”
魏綽點點頭,對長孫姒道:“殿下方纔來時,臣同王侍郎商議,或許,這兇手並不是懲治兇徒,而是藉着這個的幌子來達到殺某個人的目的。緣由不清楚,不過愛恨情仇,錢財官聲,泄私憤而已。”
正說着話,三省派了錄事來,趾高氣昂叫二人同去查探漕船翻覆案。一眼瞥見簾子後頭的長孫姒,嚇得魂不附體,求饒的話都不曾說。長孫姒示意二人先往,也不叫那錄事起身,徑自回府歇着去了。
公主府忍冬花圃前擱了一方矮几,几上白瓷茶甌,一把古卷,長孫姒籠着袖子看着躺椅上的美人,南錚扯了扯覆在身上的薄毯,安之若素,沉聲道:“殿下封了府,如今僕無處可去,望殿下收容。”
她跽坐在他跟前的重席上,看着他遞來茶杯的手,蒼白修長,不禁有些憂鬱,想着府前搬家的車馬數駕,這是求人收留的姿態麼?
隔着一方淺湖,三個女史正圍在一處看熱鬧。趙克承頭上頂了個果子,齜牙咧嘴,滿臉苦相;對面的煙官正在擺弄手裡的物件,類似彈弓的彩陶,繃着細細的緊弦,前頭連接處有個瓷兔子,嘴裡咬着繡花針,吐出針眼的半截;後頭有個物件捏在她手裡瞧不清楚模樣。
她打量半晌也不明白,轉頭看南錚。他會意,闔了書道:“煙官在貨郎手裡淘着的稀罕玩意,說她手裡的線一扯,兔子嘴裡的繡花針就會彈到弦上;兔子翻身的功夫,針就會飛出去。”
他拿書擺了擺,就瞧着煙官比劃好了方向,扯了線,那兔子嘴裡的針飛快地撞向繃緊的弦,拉弓一般,抵出一指來遠;吐了針的兔子繞着軸翻了身,針被弦一彈便射了出去,正中趙克承頭頂的果子。
看熱鬧的幾個女史叫起好來,他這才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哭喪着臉哀求,這要是扎錯了地方可怎麼好,小姑奶奶咱們不帶這麼玩的?
彩陶,飛針,瓷兔子?
長孫姒皺了眉頭,若是換成樹枝,銀針,木偶,是不是,也同樣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