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見方的托盤上覆着白布,當中凸出一指寬窄的長形方物,見不着模樣。長孫姒指了指,“兇手殺人之後,又縫製了皮囊。你既然聽說過流言,想必這個也曉得吧?”
蔣會點了點頭,笑容有些勉強,“……曉得,可那上頭有血,一會某見了準得暈過去。您說,這考驗還怎麼作數?”
“好,就按你說的,”長孫姒將托盤擺在他面前的矮几上,她現在是個賢明的主事,顯得平易近人,“也不掀開,你看到什麼,如何想的就怎麼說。”
蔣會面上終於有了釋然的神色,直起腰身探過頭來看了兩眼,“看這皮囊的大小,展開來約莫是巴掌一般,四角不平整,可見兇手當時行事匆忙,心裡害怕。某當日瞧過被割的傷口,牽連了不少血肉,兇手想來並不熟悉這種事情;換句話說,他應當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勾當。還有縫皮囊的針腳齊整,指不定兇手是個精於針篦的娘子,畢竟郎君極少有善於此道,也不會隨身帶着針線。”
長孫姒看着他問道:“蔣仵作的意思,兇手是個娘子?”
“啊,”他堅決地點了點頭,瞟了那托盤一眼,“郎君連布料都不能縫製得齊整,莫說人皮了,所以某認定是個娘子。”
“可你方纔說昌奴是被一刀斃命,兇手應當是個慣犯;如今又說應當是第一回做這等事,豈不是前後矛盾?”
蔣會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道:“回主事的話,事實上這也不矛盾。方纔某的意思是這兇手殺人是習慣,但是做皮囊是第一回,手生,就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魏綽簡直不忍再聽,一甩袖子嗤道:“巧言令色!”
蔣會面上的笑意消失不見,極是委屈地縮了縮身子,不再敢言語了。
長孫姒瞟了一眼窗外正籠着個袖子聽得仔細的王進維,又問道:“既然蔣仵作說他是個慣犯,以前也殺過人,那麼你覺得,他爲什麼突然要在殺人後做皮囊,諸多馬腳,豈不是多此一舉?”
蔣會聞言,往她跟前湊了湊,語氣甚是神秘:“某覺得這樣的人通常心胸狹隘,能在殺人裡覺得快意,現在割皮做囊,可不就是覺得殺人滿足不了唄。主事不曉得,某同您說樁事,某打小住的村裡有戶夫妻,郎君天天罵娘子,隔了些日子開始打她,到最後連小郎君也一塊打。別人問他爲什麼,他大放厥詞,說他纔是一家之主,娘子和崽子須得以他爲尊,莫說打罵,即使打死了也是理所應當。那家娘子果真不久便去了,您猜怎麼着,就是那人殺的。他呀,是村裡有名的無能之輩,也就靠打罵妻小出出氣,旁的什麼都做……”
“一派胡言!”魏綽實在忍無可忍,揖禮,“……主事,這等樣人如何能留在京兆尹?”
蔣會不服,擰着脾氣對上魏綽:“某哪句話說的不對,煩請魏京兆指出來!”
長孫姒連忙擺擺手勸慰道:“魏京兆稍安勿躁,問完了再議!”她笑眯眯地看着蔣會,“你想說什麼都繼續。”
他這才滿意了,揖了揖又道:“還是主事您明事理,您問,只要某想到的一定知無不言。”
長孫姒說那就好,接着道:“你覺得這殺手是想通過殺人獲得快意,那麼爲什麼會選擇這四個人呢?”
蔣會順了一旁的茶水一口氣喝乾,想了想才說:“某覺得吧,這四個人應當是罪大惡極,坊間不都是欲殺了他們後快?所以,能把他們給殺了那得獲得多大的誇讚。他有這種心情自然會鋌而走險,做成皮囊那就更明朗了,說白了就是懲罰,懲罰這些禍害。”
“兇手會和他們認識嗎?”
蔣會撇着嘴搖搖頭,“這可說不準,也有可能是聽多了,就有印象了。”
“兇手半夜進到死者家中,他是怎麼進去的?”
他想了想,“應該是撬門或者翻牆吧?”
長孫姒又問:“有坊卒,有金吾衛,兇手是怎麼不發出一點動靜的?”
“或許身手敏捷?”
“那兇手是用什麼樣的的兇器,纔會一刀致命?”
蔣會撓了撓頭,有些爲難,“看傷口,像是鋒利的匕首,又快又狠,所以乾淨利落。”
長孫姒點了點頭,“依照蔣仵作方纔所言,這兇手是個年輕體壯的娘子,心狠手辣,還要身手敏捷,會開門撬鎖,翻牆越脊;因內心卑怯久行殺人之道,卻屢屢沒有被抓。至於特徵麼,身上一柄利刃,還有一套針篦?”
魏綽氣得已經不想說話了,偏生蔣會還興致盎然的點了點頭,“對,沒錯,某就是這般想的!”
“好。”長孫姒揮揮手叫人把那托盤端下去,待他換了一個姿勢又問道:“關於驗屍暫時就查驗到這裡,再問問你的官曆。聽說你原是河南府懷州刺史府的仵作,想來也是出類拔萃,否則刺史如何舉薦你到京兆府來?”
蔣會很是得意,“一瞧主事您就很有眼光,不瞞您說,雖然某膽小怕血,但是在大事上從不含糊。承泰二年,懷州有個滅門案,山南道轉運使大娘子孃家,光天化日之下悉數被殺。當時劉刺史急的不成,還是某驗屍的時候提了半句,刺史才恍然大悟,順藤摸瓜追查下去,最終把兇手給逮住……”
約莫是看到魏綽不善的目光,才補了後半句,“當然,也有刺史府同僚們的功勞。”
“是麼?”長孫姒很有興趣,接着問道:“你向劉刺史提了什麼?”
“那轉運使手腳不乾淨唄,他家大娘子鐵定也跑不了。”蔣會一臉嫌棄的表情,“說到底就是爲了銀子,叫人曉得了。本想着先下手爲強,殺人滅口,最後倒被人滅了口!”
“如此說來蔣仵作深諳官場之道?”
蔣會不成想她會這麼說,訕訕地道不敢不敢。
長孫姒起了身,對他笑道:“今日對你的查驗也便是到這裡吧,回頭問一問上差的意思才同你說去留。”她走了兩步,回頭打量他,“對了,你家在哪,也好叫人知會一聲?”
蔣會跽坐在一邊,正垂着頭不曉得想什麼,聽她問有些茫然,“家?某纔來京城不久,等今年的俸祿完全到手,才能買屋子。如今,暫住在京兆尹府的偏房裡。”
長孫姒點點頭出門去了,魏綽憋了一肚子火,看着王進維取笑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殿下,您也聽見了。這說的都是什麼話,信口胡謅,添油加醋。這樣的人,還一心要留在京兆府尹裡,傳出去臉面都沒處存。”
長孫姒聽他發完了火,笑道:“也不盡然都是沒用的,至少兩件事,兇手是個娘子,還有去年河南道那樁滅門案。”
“殿下,您信他?”
她搖頭道:“我們一直以爲依照兇手的性子,必是獨來獨往怕惹禍,但是針篦這件事解釋不通。換個思路,如果兇手是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娘子,是兇手信得過的人,負責縫製皮囊是不是更爲順暢一些?還有那轉運使的事,就像方纔我同你們說的,李聲身上的牛脬也和漕運有關,是不是太湊巧了?”
魏綽想不明白,“出事的是山南道轉運使,牛脬上是劍南道的府兵,這……”
“不,我只是有些懷疑罷了。”她轉頭對王進維道:“你晚些時候回刑部把這案子的歸檔找出來送我府上去,現在去看看這位蔣仵作在京兆尹府臨時的家!”
她忽東忽西,思路跳躍地飛快;王魏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實在尋不到方向,只得頭前引路。
出了二堂往前院,東跨院僻靜之處有幾間舊屋獨在一隅;有人提前把蔣會的屋子打開,屋子不大,一道簾子隔開裡外兩間,裡間一張牀,外間案几方榻,盥洗的架子在窗下,多餘的物件一點沒有。
王進維覺得有趣,四下裡翻騰起來,還隨手在本子上記了幾筆。
魏綽莫名其妙,“殿下,他才搬到這裡幾個月,也沒什麼物件,您要找什麼?”
“銀子!”
魏綽:“……”
長孫姒看着王進維撩開矮几上的罩布,撲了一鼻子灰,對魏綽笑道:“他方纔也說等到拿完今年的俸祿才能考慮買間屋子,他俸祿一年纔多少,頂多二十兩,加上俸料六十來石,哪裡來的這麼些銀子,成天與非子和薛登那樣的人比錢見昌奴?而且他還有閒錢買屋子,你不覺得他有些富貴麼?”
說着話,王進維已經去了裡間榻上,掀開被褥敲敲打打,從牀內側的橫木下摳出來指頭大小的小方盒,“藏得這麼嚴實,不仔細瞧還真是看不見。”
長孫姒和魏綽圍過去,見他小心翼翼把木盒推開,露出普通的一枚鐵黑丸子來;他用木夾夾住了,湊到鼻下聞了聞,奇怪道:“川烏?”
魏綽皺眉道:“那日自高家外,刺客被滕越所擒獲,不也是吞川烏丸自盡的?”
“川烏量得把控好,少了醫不了病,多了致死人命,也不曉得蔣會做什麼用?”
長孫姒從兜囊裡摸了個大小差不離的藥丸,替換了那川烏,“我這個是泥捏的丸子充充門面,你且帶回去查一查,若是有毒也就莫要放回來了。”
“是。”
暮色沉沉,京川口站了京兆尹府的十來名參軍和轉運司的漕運官,等着載有江南道運往京城漕糧的官船停靠。
長孫姒混在參軍隊裡,垂着頭看着自岸邊伸出去溼漉漉的木橋板,還在想着當日煙官說川烏丸時滕越的反應,就聽有人喚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