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宮內宮外哪個人,總要掂量着二三兩心事,往人前走一遭纔不至於落於下風似的。
長孫姒正琢磨着謝竟的奇巧身世,沒成想,深居宮中的惠太妃徐氏會頂着風雪來甘露殿。彼時,長孫衷收了劍,正和長孫姒兩個互相指摘對方字跡不工整。
各自見了禮,徐氏親熱地扯了長孫姒的手,誠然,摸到的手凍的她臉色都僵了僵,“妾前些時候一直病着,怏怏的不見起色,聖人登基,阿妹監國,妾身都沒來得及恭喜。近日身子大好了來得遲了些,阿妹不會怪妾身吧?”
不過冠冕堂皇的的場面話,徐氏在自己宮裡上躥下跳地懲罰宮人,生龍活虎地派人出宮同徐延圭合計密謀,長孫姒知道的一清二楚。
“怎麼會,阿嫂這說的哪裡話。”她着實不忍心看着徐氏被她的手凍得強顏歡笑的古怪模樣,安撫似的拍了拍,“一家人,帶句話來便好,身子要緊。”
“那可不成,自家人才不能少了禮數,白叫別人看了笑話。”徐氏把手按回手爐上,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不過話說回來,這些日子倒是發生了不少事情,說到底還是託了太上皇和聖人的福祉,咱們姑嫂如今能在這見上一面。”
她這話裡有話,長孫衷知道接下來不是他當聽的,拉着南錚的手悠閒地避到碧紗櫥後頭去了。徐氏看了二人的背影一眼,湊近了低聲道:“我聽說,安居國的使者沒了,那副使鬧着要個說法?”
長孫姒點頭,說是有這麼回事,“阿嫂深居簡出都聽說了,看來這事也不小。”
徐氏笑道:“我病着,就愛聽個奇聞趣事解悶,宮裡頭幾個油滑的說了那麼一嘴。我還聽說,怎麼着,大朝會前舍利寶幢就有警示,還死了人?”
這謠言十口相傳,再聽着就沒了準,長孫姒擺擺手,“阿嫂這是聽誰說的,子虛烏有的事,都是有驚無險。死的那個是四方館通事舍人謝跡,更深露重,不小心跌進池子裡,沒有那些怪力亂神的說辭。”
“謝跡,是太傅府門客謝竟家的小郎?他阿爺是那個不怒自威的老頭兒謝竟?”
長孫姒見她語氣篤定,心想這謠言真是虛虛實實,不由得問道:“是,阿嫂認識?”
徐氏點點頭,有些驚訝,“何止認識,這謝老頭兒,原先還是我本家養的西席先生。學識淵博,悶在府裡,阿爺覺着屈才,這才舉薦到京城謀個一官半職。那時候謝太傅還是太子詹客,聽說了這事,細究過他的學問,又因爲和他過世的弟弟一個名姓,覺得有緣,才收到門下!”
這正愁着謝竟的身份,倒是有個知根知底的送上門來,長孫姒不由得多問了幾句,“不過一個西席,勞煩阿嫂記得這般清楚?”
徐氏搖了搖頭,一臉無奈,“家裡的西席養了好些,若真是普通,我哪裡能記住。不過這老頭兒格外的古怪,天生的一副直脾氣,說好聽了是書生意氣,說不好聽的那就是又臭又硬,簡直是遠近聞名。”
她回憶起往事有些惆悵,摸了摸手爐接着道:“幸虧是碰上了我阿爺,賞識他的學問,擱別人家早辭了。介紹到京城裡來,其實,希望他能謀個好差事,也不枉費他這一身本事。”
長孫姒道:“徐侍中如何不留在身邊?還是嫌他脾氣太過耿直,不堪其擾?”
徐氏尷尬地點了點頭,“阿妹你這話說的是,這人吶,再有本事,常常得罪人不也是白費?我阿爺沒那個功夫,念在主僕一場,給他指一條生路。”
“他是什麼時候進京,身邊帶着什麼人,阿嫂你可還記得?”
徐氏想了想,“十五六年前,阿爺也纔到門下省不久,他是和阿爺前後腳進京,身邊帶着妻子和一個小郎,就那謝跡。他家統共就三個人,相依爲命。”
長孫姒點了點頭,“阿嫂認識謝竟,可熟識謝跡嗎?”
徐氏道:“熟識談不上,在家倒常能瞧見他,和我們一道上下學。人挺好的,同誰都能玩的來,也圓滑,都說和他阿爺性子南轅北轍。小孩子胡鬧,也說不是謝竟親生的,他就不高興,也不見得生氣。”
謝跡這人真有意思,小時候性子和大了完全不一樣,長孫姒道:“聽說他信佛,是不是因爲這個,所以性格才格外寬和?”
徐氏搖頭,“他信佛,我可沒聽說過這回事,倒是知道他阿孃信這個。成日唸經打坐,怎麼謝跡現在信佛嗎?”
見她點頭,徐氏嘆了一聲,“估摸着是跟着他阿孃,耳濡目染。雖說他阿孃是個美人,可身子弱,覺着參禪打坐利於調養生息,便一日日地這麼習慣下來。前些年謝竟還時常去拜見我阿爺,言語間提起她終究沒熬住,去了好些年了;他也沒填房,新收了個義女還叫謝太傅給瞧上了,做了如夫人。家裡就他和謝跡,爺倆個就這麼混日子,這可倒好,謝跡也沒了,想想那謝老爺子也挺可憐!”
說到傷懷之處,徐氏也紅了眼眶,心生憐憫。長孫姒勸慰了幾句,“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今兒謝竟陪太傅去刑部,見他似乎對謝跡之死沒什麼悲慼,只說時運不濟。”
徐氏不贊同,說裡頭的情況外人不曉得,“謝竟一直待他這個小郎君不好,按理說,謝跡模樣雖說不好但好歹文武雙全,人又圓滑,能言善道,否則你當只是靠謝太傅的庇廕才進的四方館?心眼活絡着吶,上指下派的全都周全的來。”
長孫姒奇怪,問道:“不是說謝跡爲人內斂,不愛交際,還因爲這個得罪了不少人?”
徐氏問你這是打哪聽來的,“在朝堂上得罪人那也尋常,可不是因爲什麼內斂。連我阿爺都誇讚他,說他不同謝竟,長袖善舞,日後指定堪當大用。只可惜啊,這人沒了,說什麼都不成。”
這下輪到長孫姒無所適從了,原以爲謝竟是個叫人捉摸不透的,不料他家小郎更是個有本事的,問起來連說辭都不一樣,千人千面,她笑笑:“那真是可惜了!”
徐氏道:“可不,謝竟呀,是個沒福氣的!他還有宿疾,小郎君不在了,這往後煎湯熬藥的,就得靠他自己了。”
“他身子不好?”
徐氏點頭,“他年輕的時候不知怎麼的,胳膊上有道傷,深到骨子上險些廢了。好不容易留住了,這病根兒是撂下了。謝大娘子在的時候還成天到廟裡給他拜佛唸經,可遇上天陰風露重的,還是疼痛難忍。前些年我阿爺同他說起過,年歲大了,這苦不堪言的。”
她自顧自說的起勁兒,看長孫姒一臉茫然,尷尬地笑了笑,“唉喲,你瞧我,趕着來看你,怎麼說起個兒老頭兒沒完沒了來,真是!”
徐氏風塵僕僕到華鏡殿似乎就是爲同她嘮嗑,說叨了一通謝竟和謝跡轉而又說起養病的無趣,思念侍中府裡的爺孃和駙馬府裡的阿弟。最後長孫姒挨不住她盈盈的淚光,準她出宮探親。
長孫姒端着袖子站在甘露殿門口,望着她遠去的背影都飄搖了心滿意足的意味,轉過頭來對南錚道:“她說的,你可聽見了?”
他將她冰涼的手罩進掌心裡,這才道:“和我們聽說的都不一樣。”
她笑,偎到他身邊,“一個身負重傷,脾氣耿直又才學滿身的倔老頭,和一個今兒內斂低調明兒張揚圓滑的小郎,這謝家難不成是寫話本子的,一天一個模樣,真叫人憂傷啊!”
轉臉時,霧濛濛的風雪裡行來個人影,邁上臺階,步履蹣跚,她好奇道:“你誰啊?”
移動的雪團在殿前把身上的雪渣子甩乾淨,露出王進維那張凍得半紅不青的圓臉來,“殿下!”
她有些惆悵,“你怎麼成這樣了?”
他行了個禮,哭喪着臉,“還不是老魏,臣從公主府回來,順道問他人審的如何。他可倒好,站在雪地裡頭和人講理,生死不論,就是不叫五間莊重新開門,說是得等到案子結束後。那些人橫,他也跟着頂,就這麼耗了許久,臣看着無望就先進宮來了。您瞧,連把傘都不給!”
魏綽這個較真脾氣,尋常人還真拿他沒招,長孫姒笑得打顫,待王進維緩過暖來問道:“你去問過煙官了,她可說那帕子上是個什麼藥?”
“天仙子,只不過磨成了粉,有新有陳,陳的也放了許久,幾乎聞不出藥味。”
長孫姒皺眉,“又是天仙子?”
王進維嘆了口氣,“殿下您是不是想起了宋氏兄弟的案子裡貓妖殺童?煙官長使說同那個藥粉也沒什麼差別,天仙子用來治癲狂風痹等症,好好地下在閼伽器裡,給謝跡醫病之用還是害他都在兩說着,這謝府裡的事可真是怪!”
長孫姒道:“我聽說謝竟時常去藥鋪買藥治宿疾,順便帶些回來也不起眼。若是爲了給謝跡治病,大可熬些藥讓他服下,何況也沒聽說謝跡有癲狂風痹之症;不過害他,倒有可能,下在閼伽器裡,謝跡若是時常自其中取水喝,時日久了,就算是正常人也得喝出問題來。”
王進維疑惑道:“殿下之意,是謝竟在害謝跡?可畢竟是父子,這麼做……”
她道不好說裡頭的古怪,“不是謝竟就是那管家,總不能是謝跡自己給自己下藥。你瞧那屋子裡頭,說不準旁的地方還有。哦,那瓶子上的血跡,你可看出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