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
滕越的心思好容易從在黑夜裡尋路的憂傷裡騰出來,賜給她一個不知所謂的眼神,“渝州是他盤桓了數十年的地方,進可攻退可守。雖說不是什麼富饒之地,但對崔荀來說也算從這裡白手起家。但凡活物都眷顧老巢,他不大可能這麼做吧?”
這話說的很有道理,但是崔荀未必是遵循常理之人,長孫姒問道:“你走的時候崔荀離府了沒有?”
“走了啊,你的馬車跟在他的隊伍中!”
她也不管滕越是怎麼在衆目睽睽之下把馬趕到了城南,指了指來報信的侍衛,“你們說的可不一樣!”
滕越將那人望了望,“戰場廝殺又不只拼兵器,虛虛實實,走與不走誰又能知道呢?何況大戰在即,若是叫渝州守兵知道他先遁了,豈不是軍心渙散?旁人不知道實屬正常,這能看出來什麼?”
“好,你說的這些咱們先不論,就說說渝州六縣駐軍的事情。按照大晉的兵制,但凡一支成型的軍隊由步兵騎兵和輜重兵組成,可是崔荀爲了找我叫六縣的駐軍派出了騎兵和步兵,那麼渝州城周圍的駐軍就只剩下了寥寥無幾的輜重兵。一旦黔中道節度使派兵前來,這些人是打是退?”
他愣了愣,“輜重對於府兵來說尤爲重要,如何能輕易撇下?”
她點點頭,進而道:“崔荀同樣也明白這個道理!大敵當前,如何迎對纔是最重要的;何況那些輜重是他瞞天過海操持十來年攢下來的家底兒,總不能讓龐至一股腦給繳了械,我還沒重要到讓他這麼多軍需和佈防來換的地步。他不過是藉着找我的名頭將六縣駐軍大部撤出來退守渝州,引黔中道府兵深入。現在步兵騎兵爲首往這裡來,估摸着後頭就是輜重兵,陸陸續續回撤進渝州城。”
滕越皺緊了眉頭,“他這麼做就是想和黔中道的府兵在渝州城下週旋,好一舉脫離這種前後夾擊的局面,一心應付南下的府兵和神策軍!”
“對!”她眯着眼睛看了渝州的方向,“黔中道府兵總共萬餘人,派來的頂多八千,再棘手也抵不上隴右和京畿道南下的。我雖不知道山南河東和江南節度使有多少人願意幫他,但是一時間長途奔襲未必能在兩道合圍中佔到便宜,所以南下的軍隊纔是崔荀最爲矚目的。”
“那他就甘願放棄渝州?”
長孫姒笑笑,“我這個王叔的性子這兩日我是瞭解了些,他寧願魚死網破也不會放棄。龐至的人一旦進了渝州休整不到兩日就得繼續北上,到時候崔荀的人又腹背受敵捉襟見肘,所以得大傷龐至的元氣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局面。”
滕越這才覺察到事態的嚴重,“那麼就是等引黔中道的府兵入城,趁他們不備放火燒渝州?這麼說,他明知道你會被人救出去,故意放任,好有藉口讓駐軍趁勢回撤?”
她凝眉道:“是啊,防是防不住,倒不是以疏爲上策,所以咱們才能輕而易舉地到這片林子裡來。”她瞧他一臉被人算計的怨憤,繼續火上澆油,“不過有一點,放火不如用火藥炸了渝州城來的更有效!”
“炸了?”滕越不可置信地向遠處看了一眼,“你是說在人進渝州城之前,城裡各處已經安放了火藥?”
“咱們想到崔荀此舉有詐,龐至久在軍中自然也能想到。他不會輕易進城,所以會事先派人進城打探。如果崔荀命人在城中各處安置了炸藥,一來很容易被發現,二來知道內情的百姓也不在少數無法控制,他不會選擇這種方法。所以,在斥候打探完城內的情況龐至率軍進城後,這時候纔會動手!”
滕越不解,“可是那時候目標明顯,更不容易得手!”
她搖頭說不是,“渝王謀反,龐至進城第一件事除了張榜安民就得進渝王府,多數果毅都尉和校尉也會隨行,那時候纔是動手的好時機。炸藥已經埋下了,就在渝王府那個地坑裡。”
“可地坑裡並沒有發現炸藥!”
長孫姒這功夫也不再急躁,“應當是埋在牆壁裡,地坑裡硫黃硝石的味道很重,當時以爲周圍密不透風就沒有在意,如今想想怕是沒有那麼簡單。何況去臨原村問過,當地出現的矛盾一直持續到前些天,只能說明運送硝石製作火藥的事情從未停下。自打我們進了渝州城,你們在外圍走動,始終未曾發現大批的貨物進出,不可能攜帶火藥。所以,王府製作的火藥只可能留在原處!”
“崔荀起事缺的就是民心,他如今這麼做就不怕功虧一簣?”
她攤攤手笑道:“混亂中發生的事情誰說的準,到時候王府被炸,龐至等人死在亂軍之中根本沒有人證。崔荀完全可以把責任推到龐至頭上,說龐至心懷叵測欲至他於死地,好容易逃出渝州起事不過就是爲死難的將士討個說法。節度使各自手握重兵,州道間的矛盾哪個不心知肚明,又有其他州府的響應,百姓是不明就裡,崔荀若是再添枝加葉博得他們同情,收攏人心更加順利!”
滕越如今算是心服口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幸好今天起事的不是你!”
她樂不可支,踢了踢地上的土,“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要來也沒什麼用處。我寫一封信你派人送給龐至,順便知會南錚一聲,叫他當心。”
他應下,湊了三五盞燈籠來,朦朧的燭光裡叫她撿些重要的簡單交代,她順手又把公主府的青鸞令一併塞進了信封。說話的時候,滕越似乎覺察了什麼,倒提着劍往前走遠了。長孫姒仍舊放心不下,再三囑咐送信之人一定要親自交到龐至手上,那人疊聲稱是,回身牽馬——
眼前疾風驟響,一道流光撲面而來,他順勢側身,手裡的信被劍羽穿過釘在身後的樹幹上。周圍迷濛的霧氣裡簇簇的光圍攏來,一個手執利刃的勁裝郎君將信從樹下摘下來遞給了爲首一人。霧氣聚散間,長孫姒隱約瞧見了他身上綴着流雲百福的玉佩,冷笑道:“慕中書來得好快!”
慕璟慢條斯理地將信塞進袖子裡,走近些看清楚她隱而不發的怒意笑道:“我今天沒什麼要緊的事情,就是跟着你,自然來得順利。”
她聽了聽遠處兵器相交的利響,估摸滕越正被人纏住脫不開身。周圍倒是有七八個侍衛,可對方弓弩不在少數硬拼也無濟於事,脫不了身事小,若是讓崔荀拿着公主府的令信顛倒是非那可就不妙了。
長孫姒覷他一眼,“你拿了我的信怎麼還不走啊?”
他與她並肩而立,但終究不敢捱得太近,“信雖然有些用處,但是終究比不上你本人。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苦苦掙扎?”
她回身掃了幾眼那些幾欲要以命相搏的侍衛,搖了搖頭,“誰心裡還沒存點萬一呢,你也是我也是,咱們就別互相擠兌了。”
她能和他說的話越來越少,如果不是急於要回那封信恐怕連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沒有,慕璟嘲弄地笑笑,“存着也就存着吧,你見過渝王之後那封信的去留你就和他討論吧!”
“好說!”
她伸出手來遞到他跟前,笑眯眯地道:“不把我綁起來麼?萬一我把你也殺了怎麼辦?”
他心頭一縮,擡手想去摸她頭,卻被她厭惡地躲開。修長白皙的頸就在他掌下,狠了心用力一劈,看着她軟綿綿的跌下來,連忙伸手將她攬進懷裡貼在心口,低聲地囁嚅。有不長眼的隨從張望,被他厲聲呵斥縮了回去。
他抱着她出樹林,何人纏鬥許久的滕越已經不見了蹤跡。他擅長在暗處擊殺,慕璟聽聽遠處紛沓雜亂的馬蹄聲也不再過多停留,撥馬而去。
長孫姒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耳邊水聲起伏,頸後又酸又疼,眼前的景緻由模糊到清晰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她掙扎着起了身,滕越在對面拭劍,地上已經撂了好幾張皺巴巴的巾子還帶着血跡,她這才徹底清醒了,搖了搖頭問道:“咱們這是到哪兒了?”
滕越撩開簾子向外望了一眼,灰濛濛的水面,“在惠通渠上,快到漢州了。神策軍帥帳就在漢州城內,等會就送你過去!”
她眨巴眼睛琢磨心事,昏迷前還在渝州城外,怎麼醒來就在惠通渠上?不是應該被押送去見崔荀麼,滕越這廝把她救出來了?
他埋着頭擦劍,看她默不作聲地心裡明白,開口道:“你不用懷疑,我沒倒戈,倒戈的是慕璟,他孤身一個往黔中道府兵軍中送信去了。天亮前龐至見了他,如今安營在城外準備派人料理王府裡的炸藥。”
長孫姒甚爲豔羨地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來啊,滕小郎,你是怎麼說動他的?”
滕越哼了一聲,“我半句話沒提,這功勞可跟我沒關係,至於慕璟是怎麼想通的,他不讓我告訴你。我和他多年的兄弟,雖然現在恩斷義絕了,但是守口如瓶這種事我還是很擅長的。”
他看她一臉憤懣,戲謔道:“想知道?自己猜啊!”
長孫姒:“……”
漢州城外如今駐紮了神策軍的行營,雖然看起來與以往並無兩樣,但是內緊外鬆,長孫姒到漢王府門前時早有神策軍將領迎了出來。爲了掩人耳目,不過頷首致意,進了府內,領頭一人才跪地行禮,“神策軍統軍馮崇拜見大長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