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禪房的一個年輕比丘見她站在院子裡揣着手躑躅不前,拎着銅鎖也不曉得該進該退,忐忑地向這邊望過來。
長孫姒擡起頭,笑了笑,對他行了個禮,才問道:“小師父,可是常在此走動?”
那年輕的比丘還了禮道:“正是,謝施主雖身在紅塵,但佛緣篤深,寺中上下均待他如同門中人。因此,謝施主不在時,主持便叫小僧時時來灑掃。”
“小師父見過方纔那位老先生嗎?”
他想着空無的小徑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不曾,據說那是謝施主的父親,做早課的時辰就來了,小僧也是頭一次見他。”
她又問道:“如今也就算了,當年謝跡尚小的時候,他父親也不送他來麼?”
那比丘不明白她問話的意思,只是如實回答,“聽師父說,都是謝施主家的管家接他來往,謝施主的父親從未露過面。至於這其中的緣由,小僧就不曉得了。”
長孫姒點點頭,這才辭別一頭霧水的比丘。明明問清楚了方向,可轉了半晌才找到長孫奐的住處。他正同南錚兩個相對而坐,琢磨棋盤上瞬息萬變,還抽空嘲笑她:“怎麼,你又迷路了?”
她哼了一聲道怎麼可能。
長孫奐落了一子,打破了僵局,嘲笑道:“給謝跡鎖門的小師父都來問過兩回了,女施主可曾回來?估摸着你問路的時候,人家就覺得你一副靠不住的模樣!”
長孫姒:“……”
哥,咱們恩斷義絕吧!
他擺了擺手,“天色也不早了,棋局便在這擱着,待你們下回上山時再續上。用過齋飯,我送你們下山。”
她瞪他一眼,“纔來就攆人走,好心沒好報。盒子裡有你家小郎寫的壽詞,好與不好,他也不准我看;二層還有三瓶藥,都做成了藥丸,記得按上頭寫着的時辰吃,別等着下回來,又苦歪歪的一張臉!”
“知道了,你們四處轉轉,記得到時辰用齋飯!”長孫奐又氣又樂,將兩人攆出了門。過了午,他又送他們下山,灑脫地揮了揮手,一會就不知道晃到哪裡去了。
她站在雪地裡發愣,盯着靴子尖上白毛球喃喃地道:“南錚……”
“嗯。”
“三哥今兒不過才二十八啊……”
她低着頭,像受了委屈的稚童。
他垂下眼睛,不曉得該怎麼勸說她。如今長孫奐雖是談笑風生,可仍舊掩飾不了面上的病態,遠離朝堂紛擾卻也不見起色,甚至越發的羸弱;連方纔下盤棋的功夫,宿疾都有隱隱而來的意味。
她沉默,捏着斗篷邊走邊踢踏,自山路到馬車前給重新修出一條溼滑的小徑來;她翻身上了馬車,版門闔得緊緊的,縮在裡面再也不願意出來。
永安宮仍舊燈火恢宏,因着四方大朝會圖個熱鬧,宮牆下三五步便是一個赤紗八角宮燈,隱隱綽綽露出蓮梅竹菊的形狀來,遠遠地望着,能窈窕到天邊去。兩人沒有直接回宮,馬頭一轉便在刑部門前停下。
年終歲尾,王進維被各地送來複審的案子纏的挪不開身,偏生還有一個刨根問底不罷休的慕璟,手裡把玩着左右分成兩半的假寶幢,一拆一合,來回折騰了好半晌,也沒個結果。
轉頭的功夫,瞧着二人進來,揚了揚手裡的物件,面色有些陰沉,“聽說昨兒你們出城了,怎麼到現在纔回來?”
長孫姒回道:“尋着謝竟,等他去給謝跡料理完了後事纔去問他話,你這是琢磨什麼呢?”
慕璟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隨口道:“假的寶幢,左右這麼一合,”他順勢比劃了一下,“就能把真的罩在當中,簡單方便。可做工頗爲精細,扣得也嚴絲合縫,不仔細看找不到缺口。所以,這麼個精巧的物件,就拿來讓王侍郎過過目啊。”
王進維也不知打哪個擱案卷的架子前探了一張幽怨的臉出來,“慕中書,我求您了,這假物除了掐絲點綴的功夫源自宮中以外,餘下的我是真沒看出來什麼門道。”
慕璟笑眯眯地示意他接着忙活,不必管他,“等王侍郎有空就來瞧兩眼,說不定靈光一閃,就發現什麼了呢!”
長孫姒笑,王進維只有在看屍體時候纔會靈光一閃,餘下的時辰,天靈蓋幾乎都是被封住的。
她接過來瞧了瞧,假的寶幢像是一個葫蘆鋸成兩張瓢,當中空心,倒是按照真的形狀做的活靈活現,也不輕巧。裡外都刷了足以以假亂真的漆,看起來着實有那麼些威嚴的意味。
外頭綴着的琉璃珠子和玉片早掉乾淨了,光禿禿一個精緻的木樁子頂了把華蓋大傘,孤零零的,不倫不類。
慕璟往她跟前湊了湊,一手搭在她身後的憑几上一面道:“按理說啊,就算左右這麼一合,當着那麼些人的面,手腳得利索成什麼樣纔不被人發現啊?你瞧,到現在都沒人能說明白是誰做的!”
長孫姒嫌棄地挪了挪地方,避他遠遠的,看他裝模作樣的哀怨甚爲鄙夷,“當時,不是說許長午領着人給使者奉茶去了麼,他們中途休息了多久?”
“約莫半個時辰吧。”
“就在許長午回來之後?”
慕璟點了點頭,“我生怕出錯,今兒還特意去問了問,確實是這麼說的。”
“他一直都在嗎?”
“在啊,一直在。”他學着許長午的模樣,逗得她直樂,“用過了茶,那些使者各自交談,他們二人就在天府院來回的轉,中途還見到寶幢好幾次。後來,他把這起子人送走,回來的時候就出事了。”
她捉摸了其中的情況,又問:“送走?送出太常寺?”
“不,”慕璟搖了搖頭,“就在天府院門前,離着那寶幢也就三五步,回頭就發現不對勁兒!”
“說起來,一個就是太常寺有內鬼,裡應外合,趁着人多雜亂的功夫把假的扣上;二一個,就在那些使者說話的功夫,許長午和謝跡兩個人中,至少一個動了手。”
他眼睛眨了幾眨,“這麼說,許長午的嫌疑是最大的?”
長孫姒聳了聳肩,“謝跡的嫌疑也不小,而且隨着他死了就越發的大了。不過,無論如何,都解釋不了,爲什麼要把寶幢罩上。”
南錚同王進維低聲交談了一陣,才取了灰跡斑斑的厚卷宗來在他二人面前坐下,慕璟看了他一眼又道:“既然找不到真兇,就只能從真兇留下的物件上下手,所以我纔來問問王侍郎,然而沒什麼用。”
長孫姒還惦記着那對老夫妻說的話,視線一直停留在卷宗封面應和十八年的字跡上,也沒聽清隨口敷衍道:“你讓他再瞧瞧,便能瞧出來了。”
就聽着卷宗架子後頭有重物倒地不起的聲音,她這纔回過神來,笑道:“這事不急,先放一邊。今兒倒有一件奇事,”她從兜囊裡掏了一沓紙張出來,拿鎮尺壓住了才道:“據謝竟說,魏隱,給謝跡寫的書信;我偷看了幾眼,確實情意綿長!”
“不可能!”架子後頭的重物終於把魂魄給尋回來了,現身連連擺手,“不可能不可能,殿下您是不曉得,魏二娘子有多麼厭惡那個謝跡。甭說她了,鄰里街坊有閒言碎語提起來也都是哀嘆她怎麼擺脫不掉這樣的人。”
南錚翻了一頁,沉聲道:“信是謝竟親手交給殿下的!”
王進維和慕璟互相望了一眼,各拿了幾張看過也是瞠目結舌。長孫姒哀嘆了一聲,“還有,魏隱深惡痛絕的謠言,在謝竟那裡都是事實,他就這麼放任謝跡同魏隱往來。”
王進維把摺紙抖得嘩啦啦作響,愁得眉頭都攆到了一塊,“哎喲,這可怎麼是好?字跡確實是魏二娘子的,這些,這些可千萬別叫魏兄給撞見。否則,一回家,就絕對不是抄書那麼簡單了。”
慕璟擱下了掂量了再三,試探道:“這魏京兆兄妹,會不會在說謊?”
“這不大可能,”王進維卷宗也不翻了,愁雲慘霧地坐着嘆氣,“魏兄的脾氣,慕中書你還不瞭解?這事若真是魏隱那小丫頭做的,不得直接把人領到京兆尹大牢裡關起來。”
慕璟攤攤手,表示無能爲力,“人證,謝跡他阿爺;物證,和魏隱相同字跡的信,這到時候可怎麼解釋。”
他轉過臉來又道:“阿姒,這事情上,你千萬不能感情用事,雖說魏京兆那人平日剛直不阿,但是一旦涉及到家人,若是有私心再正常……”他看了看王進維有些收斂的笑意,終究沒有把話說完整。
長孫姒點頭,“這若是藏着掖着,倒是顯得我們不信任他似的,倒不如現在叫他們兄妹來,問清楚情況,也省得咱們在這裡思來想去的。”
二人點頭說好,南錚安安靜靜地看卷宗沒什麼反應。王進維派人去叫魏家兄妹,回頭正巧對上慕璟笑意十足的臉,唬得一激靈,一股腦爬起來,直言還有要事;慕璟哪裡能輕易放棄,抓起桌上的假寶幢就跟了過去。
長孫姒見他二人走得遠了些才問道:“那老夫婦說的案子可有記載?”
南錚擡起頭來,應道:“有,殿下不妨猜猜,那人姓甚名誰。”
“太傅謝輝?”
他點頭,“他弟弟呢?”
這裡頭怎麼還有謝輝他弟弟的事情?她摸不着頭腦,“誰啊?”
“謝竟!”
長孫姒還頗有興致地問了一句,“那個名兒怎麼寫?”
“竟然的竟。”
她乾巴巴地笑了兩聲,“他弟弟不是在那場大火中沒了麼,這是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