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璟愁腸百轉,對着灰濛濛的天空悵惘地嘆息。趙克承忙的腳不沾地,自然不屑於與這樣傷春悲秋的人爲伍,只是束手站在廊檐外戰戰兢兢地看着長孫姒,掂量要不要跟她回句話,可萬一又像前些天似的雷霆震怒,罷了安國公事小,殃及池魚那就不妙了。
煙官嫌他畏首畏尾的模樣,拎了領子給人扯了過來,他不想開口也不成了,“我,我查了那牆根下的腳印,約莫有三四個人,除開您同南統領的大抵是個郎君和一個娘子的。牆頭外鋪成的是青石方磚沒什麼痕跡留下。這兩日我問過巡街更夫還有些貨郎,說這是王府宅院,鮮少有人打那裡經過;若是有,一眼便能瞧見。”
說完了,又往後縮了兩步,不留神踩到煙官的繡鞋,招來一頓好打。
長孫姒本來也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對於一個精心佈置了許久的計劃,輕易叫人追根溯源那得多麼傷心吶,所以她漫不經心地問道:“這個就算了,那趙知方呢?”
提起他來沒有一個人不窩火,無所作爲又貪財好色的半大老頭兒,一心做着黃粱美夢,趙克承嗤之以鼻,“倒是有他說的那個道士,差不離年根兒底下到的漢州,在他家盤桓了將近一個月。什麼陰陽五行,占卜卦象,煉藥修仙,活脫脫一個江湖騙子嘛,老棺材板兒偏生信他那一套!哎喲……”
話沒說完,大抵煙官覺得他駕前失儀,又是一頓打。
長孫姒想起趙知方那個毫不掩飾的眼神頗爲噁心,身邊兩個一頓鬧騰倒是笑出聲來,“他的身世可清白?”
“清白?”趙克承好容易從煙官手底下救出自己半張臉來,“祖宗三代都是遊手好閒的,就是到了他這兒,一步登天!呸,擡舉他了,熬了二十年做了個刺史,搜搜刮刮倒是會給自己找門路。不過賄賂的人裡,沒有牽扯到您說的那幾位,估摸着都嫌他埋汰,不叫沾邊。”
看來她是多想了,趙知方或許就是利用起來比較順手又不容易暴露的棋子,既然這樣那就更好辦了,頗爲好心地多問了一句,“他的隱疾呢?”
趙克承眨巴了眼睛琢磨了她這話,還想着早些時候南錚也同他說過相同的話是爲何意,如今才恍然大悟,“哦,有,我找了些人把這個消息散了散。漢州的百姓現在口耳相傳的都是這位使君,那個,毛病!”
長孫姒對了對手指,“可我在這兒半點風聲都沒聽見。”
這是在怪罪他辦事不利啊?
趙克承哆嗦了兩下,沉痛道:“知錯了,我這就去外頭再說道說道,務必請遠在京城的聖人都能知曉!”
她這才笑開,搖頭道:“聖人還是個孩子啊!”
趙克承:“……”
對於她不遺餘力地落井下石,身爲旁觀者的慕璟都不禁汗如雨下,這倘若日後開罪她了,哪個能有好日子過?
在離開漢王府前,長孫姒藉着辭別崔持儀的理由還是去看了那些辛夷樹。她站在樹下,回望時能看見那扇直櫺門前,美人榻上躺着的崔持儀,只是她的面容看不分明。
長孫姒招了招手,沒有人應她,孫氏跟在後頭解釋道:“王妃殿下怕是睡熟了,殿下要婢子替您喚一聲嗎?”
她看了她一眼,說不必了,“阿嫂她身子不好,估摸也記不得我。”孫氏送她出門又聽她道:“如今要好生照顧她,有些事就莫要在她面前提了。過些時日若是不成,我奏請聖人指派些精通此道的御醫來。”
孫氏感激涕零,疊聲應下。
這些慕璟是看在眼裡的,離開王府後他緩了繮繩等長孫姒趕上來道:“那個婆子心思不善,指不定就是她在這些天裡興風作浪。王妃神智不明,你方纔爲何不替她除了這婆子,萬一以後慢待了她可如何是好?”
她如何不想,袖子裡有一柄防身的利刃,她方纔同孫氏說話已經摸到了短柄;路過一方池塘時,她很想抽了匕首出來一刀殺了孫氏再扔進池子裡。莫說池子是通向府外的活水,即便不是,南錚也能有有諸多辦法掩蓋了這一切!
然而卻不能逞一時意氣打草驚蛇,叫人洞察先機,只能婉轉地替崔持儀貼道護身符。她轉過臉來古怪地看着慕璟,“你如何知道她心思不善?若她真像你說的那般於主有異心,如何不早說,這都快到城門了?”
慕璟看她一臉天真無邪的模樣,打心底裡嘆了口氣,她不願意同他說實話,這一點在京城裡就有了些徵兆,如今越發不避諱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氣悶,冷了臉色,“當我沒說過!”
他鮮少生氣,倒叫衆人頗爲意外。長孫姒看了他兩眼,這人一向古怪,也沒多心。出了城門勒住了馬,笑得開朗,“慕小郎,且先別生氣,時辰不早了,咱們就此別過。”
慕璟踅回身來,皺了眉頭同她道:“你什麼意思,不回絳州了?”
她笑,捏了捏手裡的馬鞭子,“對,你往北,我們往南。若是歸程遇上誰問起,就說我先不回去了,不過也不會耽擱太晚,叫他們不用擔心!”
他滿含怒意地攥住了她的腕子,低聲斥道:“你瘋了,這一路上多少事,還要去涉險?”他擡眼看了看他身後面無表情地南錚,“是不是他慫恿你的?你就一門心思栽在他身上,沒有了主張?”
他向來不待見南錚,她也不指望他能說什麼好話,一把甩開他避得遠遠的,“是我自己有執念,”她笑眯眯地道:“快些走吧,指不定哪時候落了雨甭怪我不提醒你!”
“你當真不聽勸!”
她看着他隱忍的眉眼有些好笑,“這左右不是壞事,有什麼好勸的?”
“阿姒!”他垂下眼睛,“我不許你去!”
“爲了些什麼?”
她抱着肩仰臉看他,眼睛裡毫不遮掩地譏諷。他心頭泛苦,擡手卡住她的下巴,湊過來就要教訓她,誠然他不過是作作樣子,唬一唬她而已。
她從不願被人威脅,發了脾氣犟得很,動作比他還迅猛;衆目睽睽之下,憋屈了許久的匕首抵在他頸上,笑得越發燦爛,“慕璟,再敢動歪心思我就宰了你!”
漂亮的眼睛裡都是憎惡,她倔強的臉就在自己手裡,觸手生香,見之不忘,終於明白做鬼風流是個怎麼樣的心境。他啞了嗓子道:“好,就算你今日宰了我,這個便宜我佔……”
話沒說完,馬身一晃,整個人往馬頭前栽,事出突然,大驚失色險些把長孫姒從馬上給扯下來,惹來路人一陣鬨笑。待他手忙腳亂穩住了身子,這才瞧見馬左前蹄虛虛弱弱地哆嗦,踢踏之處赫然一顆凌厲的石子。
他順着石子滾動的方向陰惻惻地擡起頭,笑岔氣的煙官和趙克承早憋住了東張西望,故作不知。他看着二人抽搐的嘴角越發的痛恨那始作俑者,咬牙切齒,“南錚!”
南錚聞聲,雲淡風輕地望過來點了點頭,“慕中書,有何指教!”
“你……”
他頷首,“連日多雨,馬失前蹄情有可原。”
慕璟:“……”
大抵是覺得失了面子,他再不理會四人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城門根兒前每日的稀罕事多得數不完,衆人笑笑鬧鬧也就算了。長孫姒笑夠了,收了匕首一回身就對上南錚若有所思的眼神,頓時暗叫不好。
這人因爲生得好看,所以很容易就能讓人降低警惕之心,面無表情的時候也不會叫人覺得他在生氣,然而大部分不幸的事情都是由此開始的。
四個人打馬順着西南那條悠長蜿蜒的小道漫不經心地晃,煙官和趙克承知道要躲事,趕了馬車先行了二三丈。長孫姒四下裡張望了幾回,挑好了逃命的去處這才膽戰心驚地湊過去扯住了南錚的衣袖,可憐巴巴地喚了一聲,“阿錚……”
他幾乎要不假思索地回過身來哄她,可面上不愉快的神情還未散,垂眼看她的時候分外的嚴肅。她撇撇嘴,勾着他的衣袖纏纏繞繞,“你是不是生氣了?”
她的語氣極爲心酸,垂着頭頹敗的模樣倒像是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他嘆了一口氣,說沒有。
長孫姒擡起頭來,瞧着他的目光在她下巴上轉了一圈,生出幾許痛徹心扉的模樣,大概方纔的話也是言不由衷了。她回頭望了一眼慕璟離開的方向,後悔方纔手下留情。
二三月的漢州府境多雨,小路崎嶇又泥濘不堪,一路跌跌撞撞的往歸州去,近晚又下起雨來,在趕到一處茶棚歇腳前,衣衫半數都溼透了。招呼的夥計客客氣氣請他們往裡頭去,端了茶來問客人要去哪裡?
趙克承笑眯眯地回了聲往南,那夥計濛濛地看着他,“歸州還是瀘州?”
他不解,問怎麼去不得嗎?
夥計搖了搖頭,“歸州是去得,可再往西南的瀘州還是莫要去了。前些天有府兵鬧事,殺了不少,有幾個零星逃竄出來,聽說附近人家也遭了災,路上不太平,客人還是小心爲好。”
他似乎對這件事很忌憚,說不了兩句就招呼其他人去了。歇到雨勢小些,趙克承套好了馬問附近有無落腳的地方;那夥計搖了搖頭,說附近被流寇折騰怕了,只有二十里外有處破廟,勉強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