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姒跽坐在重席上接過蘇慎彤遞來的茶,回頭同她低語了半晌這才轉過頭來笑道:“陳侍郎不是說有罪嗎?這半日了,怎麼也沒聽見說個子醜寅卯來?”
她初初能說些話,可聲音低啞枯乾,在疏闊又封閉的大堂上徘徊,直往人心口上刮。陳侍郎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只道:“臣罪該萬死……這,不知從何說起……”
長孫姒看她一眼,又回頭對蘇慎彤笑道:“你瞧,來的時候好端端的,如今都不會說話了。”
蘇慎彤不敢同她玩笑,規規矩矩地捧了一份官貼,打開遞過來,靜默地坐着,聽她道:“陳生恪,鹹安二十六年山南道生人,應和二年進士科第十八名,應和三年起河南道宋州司馬,五年知長史,十年簡汴州刺史,十五年引戶部主事,十七年擢戶部侍郎至今。”
她擡起頭來看了陳生恪一眼,“陳侍郎官途坦蕩,進了戶部十六年毫無錯處。從當初白衣公卿到如今越俎代庖。怎麼,繁花迷眼,要爲大晉殫精竭慮,死而後已嗎?”
陳生恪叩頭帶響,聲淚俱下,“臣一時糊塗,臣知錯,求殿下降罪!”
賈丞道跪在頭前,見事態越演越烈,下一刻長孫姒就得把人拖出去行刑,皺着眉頭俯身進言:“殿下,陳侍郎爲大晉兢兢業業數十年,居功甚偉,想來是一時不察迷了心智……望殿下體恤!”
長孫姒提起杯蓋撥了撥茶葉,笑道:“怎麼,居功至偉的賈中書也摻和了一腳?陳侍郎不知從何說起,要不您代勞?”
“……臣不敢!”
她笑了一聲,低着頭盯着洋洋灑灑的官曆道:“陳侍郎在河南道徘徊久了,如今官威尤盛。說說吧,當年牛聞瑞一案,你做了多少手腳才換上曹乾齡,他如今肯爲你死心塌地地賣命,通風報信;還有懷州刺史劉並,你是怎麼說服他塞了兩個影衛進京兆尹府來殺了李聲?”
話說到這個份上,在場的都心知肚明,就算陳生恪不出來認罪,漕運是他經手督辦,如今漕船翻覆,被殺者,殺人兇手無一不與他有牽連,此時出面相勸除了把自己搭進去別無所長。於是,跪着個十幾號人俱是低着頭,紋絲不動,但聽結果。
等陳生恪哭夠了,他才哆嗦着認罪,“是,當年牛聞瑞一案確實是罪臣做了手腳,可臣也是沒有辦法,受高復岑脅迫。高家何等樣的權貴,而臣只是一介布衣,即使做上戶部侍郎不過是個四品官。他藉助臣的手將牛聞瑞置於死地,將他的心腹曹乾齡補了上去;臣官微言輕,無可奈何。”
他有磕了一個頭才道:“他這一招是爲買賣流民大行其事,待臣曉得爲時已晚,只能大事化小。今夏六月,李聲偷乘山南道官船入京,只因他撿了一個劍南道府兵的牛脬,成日掛在身上。兵部員外郎高顯救濟災民時發現了他,派人告訴臣,漕船上曾經載過逃兵流民,如今東窗事發,告知臣自行處置,否則臣也躲不開問罪。”
長孫姒提着筆,埋着頭寫寫畫畫,見他停下,心生不悅,“這話聽着不妥當吧?高顯想拖你下水,不過是在這樁勾當裡,你隔岸觀火叫他不自在。那麼當日他伏法後,你爲什麼不主動站出來說出這一條?即便問了死罪,又不是首犯,逢我大婚大赦天下,隔不了二三年你又可以重新開始,不比今日來得划算?陳侍郎,你這筆買賣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是臣,都是臣,鬼迷心竅。瞧那高家父子伏法後便想着這事就能不了了之,也好趁機除掉李聲,那麼就高枕無憂了。”
她無奈地搖搖頭,着實想把水中丞扣他腦袋上叫他清醒片刻,“李聲六月進京,高家父子八月伏法,還有之後一月有餘,敢問你這三個月做什麼去了?他不過初入京城,又無依仗,以你的身份,尋個什麼由頭不能把李聲抓了,何必大費周章盤桓了許久等到案發才曉得悔過?到現在,你還敢在衆目睽睽之下誆我?”
“殿下,殿下明鑑!”他又膝行了幾步,恨不得揪住她的長几腳,以示忠心。見到滕越森冷的目光,只得訕訕地放棄了,“是臣優柔寡斷,想弄清楚究竟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情,摸清楚來龍去脈才定下了這麼個……不是,不是,才起了歹心,讓影衛進京殺李聲。可又怕貿然殺人留下把柄,便想出這一樁,想借處死罪人的罪名,連殺幾人,把殺李聲的嫌疑減輕些……”
一番話說的漏洞百出,連蘇慎彤都有些忍不住想發問,偏生長孫姒沒再接茬問下去,只道:“那麼漕船翻覆呢,和你有沒有干係?”
“殿下明鑑,罪臣着實不曉得那是如何一回事!”
長孫姒似乎是累了,搭着蘇慎彤的手起了身,裙裾上的金線孔雀尾在燭光裡熠熠生輝,“既然如此,勞煩魏京兆把案子結了,這人以律處置。”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望着跪伏一地的朝臣笑道:“諸位還有何高見麼?”
這回倒是異口同聲,“臣等不敢!”
外頭的雨下的大了一些,慕璟撐着傘站在雨霧裡不曉得等了過久,眉眼間都染了秋雨的荒涼,笑意有些淡,“我沒有進去,聽他們明哲保身,着實有些無趣!”
長孫姒點點頭,給了他一個讚歎的笑容;身邊的娘子和他纔是真正的夫妻,終究無法多言,說笑一番領着滕越出門去了。
蘇慎彤和慕璟並肩緩步慢行,離了人才顯得憂心忡忡,低語道:“若不是夫君高明,這回出岔子的就是阿爺,你到底如何說服陳侍郎出面頂罪?當日你說的可是阿爺的意思,讓賀博州和蔣會進京兆尹府,原來就是爲了這事,阿爺他又何必……”
慕璟擡頭拭了拭她發上的水珠,瞧她羞紅了面頰噤了聲,才笑道:“山人自有妙計!此事是殿下網開一面,你當她真的什麼內情都不曉得嗎?以後絕不可再議!”
蘇慎彤點點頭,若有所思地道:“殿下心思縝密,我是見識過的。可如今,她卻輕易饒過衆人,半點怒氣也沒有,當真叫人不安。”
慕璟笑,拍了拍她的手,垂下了眼睛有些落寞,“她極不喜歡別人如此待她,你又何必揣測她的心思?早些回吧!”
蘇慎彤怔了怔,並肩同行的仍舊是心底那個雅緻舒朗的人,恣意瀟灑;不曉得什麼時候藏了心事,古舊頹唐,可又珍之重之,死死地壓抑不叫人看見。如同方纔他見到長孫姒時,眼睛裡一閃而逝的喜悅,隱晦得叫人心慌。
煙官給長孫姒帶來禮單和魏綽結案的摺子,順帶把他同王進維的抱怨一併同她說了,“魏京兆對王侍郎說,殿下英明睿智,可總喜歡推測案情,這查案還是需要真憑實據爲好。那李聲家的頭髮,如何確定必是昌奴的;還有那金露梅,昌奴與蔣會合謀,萬一錯了,豈不是在蔣會面前漏了怯?”
阿妧同長孫姒對面坐着琢玉,聽她這話擡起頭來,言語裡都是不贊同,“查案講究虛虛實實,案子結了爲上策。還管他什麼處處真憑實據,若是差了一招叫兇徒跑了,得不償失?這位魏京兆心眼和麪容一樣周正,真叫人難過!”
滕越倚在樹下,聞言冷笑一聲盡是鄙夷。長孫姒擡起頭來,望了他一眼,頗爲大聲地問阿妧,“哎,說他模樣周正,你瞧上他了?”
阿妧搖頭,笑眯眯地道:“奴要嫁的郎君,不能單看長相和脾性,須得時刻保護奴,救奴於危急關頭,那樣奴才好名正言順地以身相許啊!”
滕越着實聽不下去,反脣相譏,“旁人叫以身相許,你那叫恩將仇報!”
“你……”阿妧怒不可遏,陽線剩了半截也不管顧,丟下碾玉的昆吾刀,追打滕越去了。
長孫姒默默地搖了搖頭,給踱來散步的錦雞餵了食,摸了摸它火紅的尾羽,有些茫然地看着它跑遠了,回過頭來問南錚,“如今案子了了,賠罪的禮單都送到我這兒,你真打算閉門不見?”
南錚翻了一頁書,語氣甚爲惆悵,“僕在養傷,郎中說不宜見客!”
她默了默,還是覺得手裡中書省遞來修渠的摺子順眼些,“那你好好養着,不多久就是大朝會,我是指望不上滕越那個不靠譜的。”
他點頭說好,擡起頭來瞧見她眉宇間似乎不甘心,勸慰道:“殿下寬宥陳侍郎,想同幕後之人較量一番,眼下便不必煩惱,來日方長。”
她有些氣惱,眼睛裡汪着一團火,嘟着嘴撕開信封裡才道:“今兒我真想叫魏綽斷他一個斬立決,想來想去陳生恪不過一個小嘍囉,指不定是他身後那人想借刀殺人。掂量着他說的那番話,分明就是受人指使;被指使的還不止他一個,連高家都願意俯首帖耳,真是不可小視!放長線釣大魚,誰都不知道釣魚翁得有多心焦!”
信封沉甸甸的,扯出來一個大紅燙金的禮單,朝臣巴結南錚的禮器真是千奇百怪;信尾還綴着一個簪銀的小鈴鐺,香氣襲人。李聲皮囊裡的榆皮草籽,到現在也不曉得誰放的,這倒好,又補上個鈴鐺。
說來也巧,鈴鐺們的紋路不一樣,宋家的那個是虞美人,在華鏡殿中發現的是一頭羊,這一個是鏤空的彌勒。如今回想起來,似乎有人在刻意暗示她。可,究竟又在暗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