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了一個冬天的力氣悉數散開,外頭雷雨交加,似乎一個雷端端正正砸在當院裡,亭臺水榭都跟着震顫;風涌進來把落地的簾子撕開一個口,雷聲趁機鑽了進來,把榻上的人從夢裡驚醒。
長孫姒睜着眼睛望着被雷電驚得閃爍的屋子,心頭悸動怎麼也安生不下。起身喚了一句煙官,好半晌沒人應她。
她以爲她睡得沉沒聽見就按着牀沿溜下地,踩了半天才尋到一雙木屐來套上。按着記憶裡的方向往外走,腳下一陷也不曉得絆在哪裡,重重地摔到地上,腰後還墊着死硬死硬的矮榻。
這回徹底沒了方向,她歪在地上再不願動彈,捧了腰揉的直皺眉頭。裡面的動靜大了,驚了外面說話的人,煙官摸了盞燭臺匆忙奔進來,裙裾上全是水,甩到赤紗杜鵑上,像極了嘔出的血,慌慌張張扶她起身,“殿下,您沒事吧?”
長孫姒險些背過氣去,撐着她的手歪歪倒倒地坐直了身體,腳下又是一陷,藉着燭光才瞧見那木屐的齒斷了一節,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問道:“你睡着了嗎,我叫你沒應,沒看清楚路!”
“殿下……”
她聽着聲不對,詫異地擡起頭看煙官,目光躲閃,眼裡全是悲慼,嘴角哆嗦成一團,忙問:“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還是趙克承又怎麼了?”
“不是,都不是,”她撐着一口氣再也熬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嗚咽道:“殿下,漢王殿下,沒了!”
長孫姒一時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睛,木訥地蹲下身問她:“什麼,什麼叫沒了?”
“慕中書來說,漢王殿下方纔在藏書閣服毒自裁,已經,薨了……”煙官捂住嘴,眼淚撲簌簌往下落,終究不敢出聲,也不敢再擡眼看對面的人。
長孫姒抱着膝頭蹲在那裡,耳朵嗡嗡地響,神智還留在方纔她說服毒的時候,服毒,自裁,爲什麼?白日裡還好好的,兩個人說了半日的話,是說的那些惹惱了他麼?若是惹惱了儘可以同昨日一樣大吵一架,爲何服毒,怨她到如此地步了嗎?
當空的雷聲在耳邊響開,驚得她一個哆嗦,擡眼茫然四顧,視線裡的景緻都朦朧扭曲的不成模樣;她擡手抹了抹眼睛,手背上盡溼,誰也不比誰好過。
眼角生疼,她撐住了矮几,起了身,跌跌撞撞向外跑;迎面進門的慕璟嚇了一跳,伸手去扯她,卻被她大力地掙脫了,眨眼間已經衝出了院子。他顧不上旁的,伸手扯了件斗篷抱在懷裡追了出去。
藏書閣往日裡清淨的很,如今這般時候誰也沒往二層去,齊整地跪在一樓捂住嘴不敢出聲。長孫姒一路跑來,進了門見着了反而不敢再動彈;她扶着門框默默地勻口氣,燭光搖曳開那些壓抑的啜泣,悶雷一樣在她耳邊響成一片。
她輕手輕腳地掀步上樓,早上來時,過了轉角就能瞧見連枝燭臺上搖搖的燭火,雖然短促,但也是生機勃勃;如今都換上了整支的白蠟,晃得眼睛生疼。二層沒有人,西廂的簾子低低地垂着,偶爾漾開了尺寸縫隙,還能瞧見一雙厚底的胡靴,擺放的齊整。
簾子擱進攏勾裡就能看盡榻上躺着的人,長孫瑄模樣生得很好,爲人又很溫和,她打小除了長孫奐就喜歡同他膩在一處。可如今她就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安靜地站着,再不敢上前。
甚至擡眼睛去瞧他,都是鼓足了勇氣。他髮髻梳的仔細,還套上了一副白玉發冠,玉蘭的紋樣,肅正得很;面色平和,無愁無怨,只是嘴脣深紫的有些駭人,嘴角溢出的血將瓷枕錦被染成了一處。
她見到他肩頭的衣衫起了褶,慌亂地撲過去,卻又小心翼翼地整了整。那褶子似乎倔強,在她手裡怎麼都會保持原來的模樣,小小的一道,鋒芒帶刺,扎得她心口絞斷了似的緩不上勁來。
心口盤桓許久的執拗終於煙消雲散了,她撐不住,抱住長孫瑄的胳膊哭得不能自抑。身上有棉暖的斗篷搭上,有人顧不上她倔強,擡手在她頸下繫住了,撫了撫她的頭,她擡眼時模模糊糊叫了一聲阿錚。
那人的手似乎怔了怔,緩聲道:“是我,慕璟……”
她哽了一聲,也不曉得聽沒聽清楚,攥着長孫瑄的衣袖倒是不哭了,偶爾長長地吊住一口氣,蜷在腳踏上發愣。
他看不過眼,皺了眉頭將她攬進懷裡,一下一下地安撫,柔聲道:“不怪你,阿姒,誰也不怪!他從來沒有怨過你,他心裡有苦,只是不能說罷了!”
她好像沒聽見,睜着眼睛,眼淚順着眼角往下滑,臉頰都被皴出道紅印子來,渾身溼透了,止不住地發顫。
他將她攬得更緊了一些,把她的臉壓在頸下取暖,不知是雨還是眼淚,順着他的衣領浸在胸膛,疼得鑽心。
“阿錚……”
他給她擦眼淚的手一哆嗦,卻仍舊平靜地應了一聲。懷裡的人又不說話了,他垂下眼睛去看她,肩頭卻被人按住。愣神的功夫,手臂一輕,只聽對面有人淡漠地致謝,“有勞慕中書!”
南錚低下頭,取了乾淨的巾子給長孫姒擦眼淚,她安安靜靜地偎在他肩頭,手裡長孫瑄的衣袖一點點滑落,身上去了方纔透溼的斗篷換了件新的,將周身密密地裹住。
慕璟看得刺眼,起身欲去,卻聽南錚道:“慕中書是漢王殿下摯友,王妃身子不適,漢王殿下身後之事有勞慕中書操持!”
“你,”南錚慣於發號施令,如今指派到他頭上了,他心頭火起,沉聲斥道:“南統領未免欺人太甚!”
南錚置若罔聞,將長孫姒牢牢地抱在自己懷裡,擡眼瞧他,“這件事,慕中書真的要假人之手?”
“如何?”
“不怕功虧一簣?”
慕璟冷笑,“怎麼,你怕了?”
他卻倏然笑開,“我要送她回去,就不同慕中書敘話了,告辭!”
他走得很快,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慕璟陰鬱了神情,順勢坐在一旁的矮几邊,隨手一擡卻拂落了一個方盒,從裡頭掉出塊用錦緞裹着的玉印。他撿起來,上頭是長孫姒的名字,配了一株牡丹;他將印緊緊地扣在印泥裡,再印在紙上卻模糊不清。
長孫瑄的事情沒有人告訴崔持儀,只是慕璟和幾個管事前後忙碌。長孫姒是在天明瞭之後來靈堂祭拜一番,出了門便尋了一張矮榻坐在最近的廊下,安靜地看着州府裡聽聞消息陸續趕來祭拜的大小官員。
她面前還站着個年歲不大的小郎君,垂着手戰戰兢兢的模樣。眼淚還沒擦乾,外頭雨聲大,幾乎能夠淹沒他的聲音。
“……昨兒大王一直在藏書閣琢磨玉印,不叫人來打擾,用過了午膳還歇了會。晚上看了王妃殿下,後來大王還叫人送了一套平日愛穿的月白直綴去藏書閣。約莫到了亥時三刻,慕中書說是大王約好了下棋,這個時辰也不見去就來問問。某等說大王正忙着琢玉,慕中書就在樓下等了一會。差不離亥末,慕中書打盹醒了仍舊沒見大王下樓就喚了幾聲,結果沒有動靜。慕中書便上樓去了,誰知道剛到樓梯處就發覺不對,某等大着膽子上去,就見……”
他哽了哽,怕失了禮數再沒敢說。長孫姒愣了一會才問,“你們如何知道,他是自裁的?”
那小郎君顫聲道:“某等去時,大王尚存了些神智,慕中書要去尋郎中被大王制止了,只說爲了贖罪,莫要再徒生煩惱了,更莫要以此事驚擾到您。”
他能犯下什麼大錯,需要以命抵罪?
他和崔持儀的關係嗎?知道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安穩地過了好些年,如今只是被她知道了就要了斷此生麼,怕什麼呢,長孫氏顏面無光嗎?
還是她逼迫的太緊了?
她望着剪不斷的雨幕,瘋狂地打壓着院子裡爲數不多的殘枝敗葉,擺手叫那小郎君退下。他逃命似的,險些撞上皺着眉頭的趙克承,長孫姒聽着動靜擡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是不是滕越有消息了?”
他搖了搖頭,沒敢上前,掂量了語氣才道:“是從關隴李家傳來的,殿下您……”
煙官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就知道要壞事,如今什麼時候,長孫姒醞着一肚子的怒意正愁沒處敲打人;可話說的這個份上又不能不說,她一勁兒使眼色,趙克承又退了一步,戰戰兢兢地道:“安國公說那齊氏是李家的家生子,世代在李家,身世清白,着實不知道什麼時候如何同那些旁門左道勾結在一處,更不曉得身懷功夫這件事!”
長孫姒冷笑,這話說的有意思,“自己家的下人弄不清楚門道,倒是到我這裡來打官腔。他不是查不明白麼,這個安國公也不用做了,叫李勳舉家到隴右荒地發揮他的千里之志去。”
“殿下息怒!”
趙克承苦着一張臉規規矩矩地請罪,約莫是他的聲音大了些。那些不明白因果的官員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本領,齊整地跪了一排口中也隨聲附和!
這不是火上澆油麼?煙官翻了個白眼,就見長孫姒指着一個人道:“那不是趙知方麼,陳氏的案子還沒說清楚,你把他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