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番無憑無據的揣測,說得玄妙,叫魏綽大爲不解,“殿下之意,謝跡之所以不叫人將這些窗打開,是因爲他不願意面對某些事?”
長孫姒點頭,“我這麼說,你們可能無法相信。那麼現在做個比較,高家的案子,當時我們問了阿巖案情,他說的半真半假;但是爲什麼在他阿孃死後,又主動把他所見所聞和盤托出?”
魏綽想了想,“可能他覺得家人都不在了,繼續瞞着也沒意思。”
她說對,“他在小凡死後仍舊瞞着我們實情,那時候何錢氏還活着,在我們和何錢氏之間,他更願意選擇後者去相信,因爲母親更爲安全些,他相信何錢氏會來救他。就如同我們在看他和高顯的時候,高顯和我們的關係更爲親近,相對一個頭次見面的小郎君來說,風險小。同理,我們對於阿巖卻是不安全的,他覺得我們會選擇幫助高顯。”
魏綽琢磨了半晌說了一句臣明白,長孫姒也不管滕越奇怪的眼神,接着道:“雖然我們現在並不知道謝跡在排斥什麼,但是相同的道理,在一個於謝跡來說相對安穩的地方纔會把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暴露出來,譬如,那直對着佛龕的去處,他的選擇是逃避。”
她指了指在寒風裡吱呀的半扇木窗,竹篾紙似乎不堪忍受凌厲,呼啦啦的響,“不能說他不信佛學,至少在他對佛學的喜歡和對未知某事的排斥這兩點上,排斥已經多於了喜歡,纔會有這樣的選擇。”
滕越不知是贊同還是反對,哼一聲,“也就是說謝跡在逃避?”
長孫姒正扒在窗臺上打量西面折來向北的抄手遊廊,盡頭是個葫蘆門,門裡有何等樣的風景不得而知。
聽他反問回過頭來道:“逃避有什麼不對?孩子剛出生就會哭,與生俱來的心態。所謂的迎難而上不過是後天被耳提面命久了,牢記於心,等下回你遇上麻煩,你瞧內心第一個念頭是逃還是面對?”
滕越對她的謬論嗤之以鼻,原指望耿直的魏綽能據理反駁一番,不料卻聽他道:“殿下說的甚是有理,只是和魏跡之死與那人影有何關係?”
長孫姒看他一眼,“謝跡身上奇怪之處這麼多,你就不好奇?”
魏綽特別老實地應道:“臣好奇!”
“那不就成了,不管最後同案子有沒有關係,能解了你心中的這些疑惑那就值得探究。”
魏綽:“……”似乎很有道理。
滕越已經聽不下去了,魏綽那個二愣子除了被她耍也就沒別的事了。合着連日這麼熱心就是因爲好奇,若是沒有,管他誰死也不關她什麼事麼?
三個人從屋子裡出來,看着人鎖了門纔出了四方館。他抱着肩瞧着長孫姒的背影,哼了兩聲,許是她覺察了,慢了一步,笑盈盈地道:“我很好奇,滕小郎當年經歷了什麼,變得如此熱血澎湃?”
他斜她一眼,心道明知故問:“你都知道我姓甚名誰,南錚就沒告訴你我當年的事?”
她不解,什麼時候?可面色不變,繼續道:“我知道你姓名,何以見得?”
滕越哧了聲,“別裝模作樣,上回你給了我一張紙,上面……”他突然覺得不對勁起來,“難道你……”
長孫姒點了點頭,對他知無不言很滿意,“原來你姓高啊?”
滕越愣了愣,霎時心頭火氣,“你……”
她一副無辜的模樣,可憐巴巴地望着他,轉而又笑開,“我給你那張紙,不過是提醒你,在永安宮裡高處不勝寒而已。不過,你如今這副模樣,不是在逃避又是什麼?”
滕越居高臨下打量她,一不留神走露風聲的懊惱顯而易見,長孫姒甚爲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勸慰道:“人吶,都是教訓旁人貪圖爽快,可等到事到了自己身上呢,還不如別人!”
說完,她也不看他更加沉鬱的表情,一步三嘆息,溜溜達達上馬打道回宮。
長孫衷聽罷謝輝的經學,正跟着老師學習劍術,站在甘露殿前的空地上,迎着寒風面朝夕陽,起落開合頗有英姿勃勃的味道。一丈開外站着南錚和謝輝,二人朝着長孫姒行了禮,她笑:“真是有勞太傅!”
謝輝誠惶誠恐地再拜,口中稱不敢,“殿下哪裡話,是臣應盡之責。”
長孫衷回過頭來衝她比劃一招,做了個鬼臉,她笑着給他使了個眼色,看一眼他手裡的劍,又示意謝輝。
長孫衷心領神會,收了招式站定,“老師,聽聞您以前是身手不凡的都督,如今何不指點指點我?”
謝輝愣了愣,不知他這是哪一齣,慌忙行禮,“聖人恕罪,老臣不敢再聖人面前造次!”
長孫姒只當沒有方纔的一出,做起了和事佬,招呼長孫衷道跟前來,取了帕子給他拭汗,佯怒道:“別鬧,天寒地凍地比劃什麼?太傅只授你功課,指點你功夫又不在職責之內。”
這下謝輝再沒有回絕的餘地,又行了禮道一句聖人和殿下恕罪,這才挽起了長袖,做了精練的打扮。
宮人遞來一柄桃木劍,他就勢揮舞起來,動作倒沒有華而不實,也沒有大開大合,中規中矩。
南錚按劍而立,全程都沒出聲,轉過頭打量長孫姒。她正揣着手細細地觀察,謝輝左臂上着實有一道陳年舊傷,已經結了猙獰的疤,四寸來長,又寬又深,倒也印證了康布的話,果真萬分兇險。
她低頭時,長孫衷看得歡樂,拍着手直道老師威武。
謝輝收招,將劍交給宮人整理了衣衫近前行禮,“聖人和殿下見笑了,謬讚謬讚!”進退得當,壓抑着疲憊,額角滲出汗來,候了不多時藉故告辭走遠了。
車駕在九仙門外候着,待巡視的十二衛一過,謝輝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着近在咫尺的府中車駕,閉上眼睛緩了半晌纔不至於失態。
“謝太傅?”
謝輝聽着聲音一激靈,睜開眼睛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正是官服在身的蘇長庚,花白的鬚髯,笑意十足地站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
他放下的心又再次提了起來,“……蘇尚書!”
“謝太傅客氣了,”蘇長庚揖了禮,雙手託着一柄劍緩步踱過來笑道:“許久不得見謝太傅,某唐突,這裡新得了古劍,不知謝太傅可有閒暇觀賞?”
“好,蘇尚書請。”謝輝擺了個手勢,頭前引路,兩人前後登上了車駕,侍從撂了簾子遠遠地挪開。
無人之處,當朝一品卻畢恭畢敬地向蘇長庚這個三品尚書行跪拜大禮,語氣惶恐,“求蘇尚書救命!”
蘇長庚正襟危坐,扔開手裡的劍,端起杯茶,慢條斯理地淺飲一口這才怒道:“你當知道危險,她長孫姒是個什麼人?原先你不顯山露水,憑着那什麼康布她都能懷疑到你頭上來;如今可倒好,人去了一趟四方館,回來就叫你舞什麼劍,若不是在你胳膊上做了一道假傷,你今日焉能活命?”
謝輝連連點頭,膝行了幾步捉了蘇長庚的衣襟,語帶哀求,“如今我知道長孫姒她開始懷疑我,儘管見到了傷疤,疑慮仍未去。我承蒙尚書照拂,於京城中安穩數十年,如今大難臨頭,煩請蘇尚書支個法,活過我的命來。”
蘇長庚不耐煩,將他一把甩開,“什麼大難臨頭,如今事情還沒到那一步。我同徐侍郎商議過了,那個康布留着他始終是個麻煩,早晚揭出你的老底來,派個人把他除了!”
謝輝連連擺手,面露難色,“尚書,這萬萬不可。他這個時候若是死了,長孫姒準得懷疑是我殺了他,豈不是引火燒身。”
蘇長庚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擡腳將他踹個趔趄,“愚蠢!你不會找個好點的由頭?康布喜歡去酒樓,到時候糊弄些相剋的吃食,中毒而死,手腳利索點。長孫姒再懷疑你也沒有證據,再裝些時辰,等到開春,這京城再不是她說了算,那個時候管你是誰!”
他聽完,如同吃了定心丸,懸在嗓口的晦氣立時煙消雲散,不由得連連拜謝。蘇長庚不耐煩,提起那把劍下了車,又得裝作一副恭謹的模樣互相辭別,這才各自散去。
謝輝走後,長孫姒把長孫衷安置在甘露殿裡看書,同南錚往太液池去。池中心的白塔只擋住了半邊殘陽,臨池的水榭籠在餘下的夕照裡,微微有了暖意。
“南錚!”
“嗯。”
她轉頭看他,笑語嫣然,“我今日去了一趟四方館,聽到些坊間的謠言,有說謝跡死在魏氏兄妹手裡,也有說西去謁見佛祖。”
“既然是謠言,殿下何必放在心上?”
她點頭道:“自然,不過也聽到了些旁的。比如,上十二衛統領同監國大長公主情意篤厚,怕是早就暗通款曲,共結鴛盟了。”
他有些意外,這些謠言早就甚囂塵上,兩人心知肚明,只是從未挑破,“僕知道。”
她約莫覺得有些好笑,緩了一口氣對上他的眼睛,甚是誠懇地道:“所以,我不大想讓這些謠言繼續下去了。”
他挪開眼睛,側臉有些寒意,沉聲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殿下當曉得。”
她點頭,臉頰似乎染上晚霞,有些紅,“我知道,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想嫁給你,你願不願意娶我?”
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南錚如何也沒想到,平日裡雖總同他玩笑,但這次,分明是真的!他一時間心緒翻涌,卻忘了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