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縮的身影在眼邊蜷成一團,南錚也不避讓,生受了他這一拜,“徐侍中如此大禮,怎麼受的起?”
跟前的人在宅子裡咳嗽一聲,百里外的渭川都得哆嗦三天,徐延圭也顧不上什麼輩分,什麼品級,保住一條命纔是上策。
他訕訕地笑了笑,“受的受的,迫在眉睫的事情,萬望南統領施捨,徐家上下還得託您照拂着。”
南錚請他起來,沉聲道:“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殿下已然覺察不同尋常,我救不了你!”
徐延圭上前幾步,有些着急,低聲道:“南統領照拂徐家甚久,如今眼瞧着火都燒到門前了,若是南統領再不施以援手,怕是徐家真的走投無路了。到時候東窗事發,若是殿下問起來,您說我是直言相告,還是……”
他甩袖轉身,意興闌珊,“那你大可試試,供出我,看殿下是否能饒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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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別,”徐延圭瞧他轉身要走,三兩步趕上來,滿面堆笑地將人留住了,“南統領恕罪,我也不過一時口快!您何等樣的本事,只要在殿下面前說上幾句話,便能給徐家指一條生路。”
“不是我不幫徐侍中,”他垂着眼睛,有些嘲諷,“前些日子我同你和惠太妃商議過,將謝竟劃到你門下,也就爲保個萬一。可如今,出事的是安居國的胡使,哪曉得殿下會懷疑到他們頭上,如今追得緊,我能說上什麼話?”
徐延圭有些頹喪,喃喃道:“那徐家,只能坐以待斃嗎?”
“倒也不是!”
他回過一絲希望來,對着南錚躬身下拜,“懇請南統領示下!”
“徐侍中久在官場,明哲保身如何忘了?”
他望了一眼謝宅的院牆,去意匆匆,“殿下手中那把刀,快是快,可終究沒落下。如今下頭擱着的是徐家,在她沒看清楚是誰前,徐侍中如何不再請一位來,到時候金蟬脫殼,死了他活了你。言盡於此,徐侍中好自爲之!”
徐延圭恍然大悟,喜上眉梢,連連拜謝道受教了,轉身呵斥那唬得不敢出來的車把式,得意洋洋打道回府!
南錚進屋的時候,王進維正從謝竟書櫃的一處暗格裡搜出來怪模怪樣的人皮面具,花白的鬍鬚,糊鬥,還有些半乾不幹的顏料;煙官覺得少了樣東西,在衣櫃裡東翻西翻,扯了個棉墊子來,道一句成了。
她和王魏二人把謝竟按在椅子裡,像模像樣地給他裝扮起來。長孫姒背靠着牆壁瞅着謝竟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直樂,問南錚,“唉,有人找你?”
“嗯。”
她見他大方地承認,也不拐彎抹角,好奇地問道:“是蘇家的還是徐家的?”
他道:“你竟然能猜出來?”
長孫姒哼了一聲,看煙官把那鼓囊囊的棉墊子塞進謝竟的後背,噼裡啪啦給拍勻了,震的謝竟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蘇慎彤拉攏你我是親眼看見的,徐家給你送的大禮也見過,除了他們難不成還有別家,南統領你真是手眼通天啊!”
他逗她,“豈敢,殿下謬讚!”
長孫姒瞪眼睛,“徐延圭派了人吧,或者是他親自來了。畢竟謝竟的來歷在我知道之前,是惠太妃同我說了幾句,若說徐延圭那老頭兒不知道,我是丁點不信。”她見他笑而不語,用手肘撞他,“笑什麼笑,給句準話?”
“都猜對了。”
她哼了一聲,搖了搖頭,“這會急了,也不知道他安得什麼心。不過話說回來,他這臨死前抱佛腳,怎麼攀上你這尊大佛了,你和徐家,暗地裡做了什麼勾當?”
南錚還沒來得及回話,那廂王進維一拍手,大笑道:“得嘞,你掩藏的可真深吶,我是該叫你謝先生還是老管家?”
他生怕他不認賬,取了銅鏡放到他面前嘲弄道:“老哥,你這面具下的皮也不像你這個歲數當有的,保養得好!”
事到如今,着實無甚再可說的,謝竟頹廢地將臉上的裝扮扯下來,“是,某就是那老管家,這家裡從來也沒有請過什麼僕人,從始至終就我們三個人。”
他突然間怒起來,指着西北的方向道:“你們都不用查了,是我殺了謝跡,是我殺了他。他本來就是個弒母犯上的逆子,我留他至今也算對得起他。他是我的孩子,我想要他生,他便生,我想要他死,他只能死,從來都是這個道理。孽因孽果,我都認了!”
連蹲在門口寫口供的錄事都愣住了,王進維被他唬了一跳,“別,別指來指去的,老實說話。”
謝竟漸漸安穩下來,垂着頭,“應和十八年到了京城好容易安頓下來,以爲拜到御史府裡,好日子就指日可待。可誰料到,賤內的病情越發嚴重,每日在那暗無天日的佛堂裡唸經,可除了一日日消瘦下去什麼用都沒有;有時候發起病來,四處亂撞,疼得恨不得,恨不得把頭切開……”
屋子裡靜悄悄的,連在紙張上移動的筆墨都緩慢了下來,就聽謝竟長長嘆了一聲,“疼得久了,都是折磨,磨自己,也磨旁人。謝跡每日陪着她,成宿成宿無法入睡,看着她發瘋,把屋子裡所有利器都給收走了,生怕她一時想不開了結了自己。千防萬防,防不住自己的心魔,他不忍他阿孃受苦,所以就在她常打坐的地方……你們看到帶血的花瓶,那兩塊地磚,上頭都是她的血。”
靜默了好久,他捂住了臉,有些哆嗦,“那天是七月十五,他就坐在他阿孃的屍體旁邊發呆,整整一日捏着把匕首不吃不睡。後來,清醒過來便開始癡迷佛學,每月都會去清華山參拜恕罪,不願說話,神情也極其恍惚,有時候甚至不像他自己,格外的暴虐和冷漠。我以爲他同阿孃一樣,有了厥頭痛的症狀,所以尋了天仙子來給他醫病。他不肯配合,我只能下到他時常取水的閼伽器裡。”
長孫姒問道:“你覺得他不像自己,通常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會變得暴虐和冷漠?”
謝竟攥了攥手指,躑躅了半晌搖了搖頭,“不曉得,差不離都是晚上發作?”
“這種情況是在他殺了他阿孃之後纔出現的?”
“是。”
長孫姒點頭,示意他接着說。
謝竟沉默了半晌才道:“去年,他在山上認識了個娘子,叫魏隱,喜歡的了不得,每日都會在書房裡給她寫信。我以爲自此他便能從弒母的痛苦裡出來,可沒想到魏二娘子不願意同他往來,他時哭時笑,比往日越發的陰鬱,甚至有時候連我也不認。這樣的日子我過的夠了,沒了他阿孃,他也變得瘋瘋癲癲。”
他揚起臉來,似哭似笑,“我得殺了他,才能讓他解脫。可是在這之前,得滿足他的願望,他既然喜歡魏二娘子就得讓他見到她,即便不是真實的,在夢裡也好。我聽藥鋪坐堂先生說,天仙子能讓產生幻象,每隔三五日我都模仿魏二娘子的字跡給他寫一封信,邀他往宜陽坊相會。引他到我事先置辦下的宅子裡,他服食過大量的天仙子,屋子裡有沒有燭火,所以,他以爲他所想的便都是現實……”
“老魏,老魏,你別衝動……”王進維扯住了怒不可遏的魏綽,“審案呢,你得聽他說完。說完,說完你再揍他,我和你一塊!”
魏綽一把甩開他,隱忍了怒意瞪着謝竟,“接着說!”
“初三那晚,如同往常一樣,他去了宜陽坊,進屋後說了一會話,他說有東西丟了要去找。然後就出了門,那時候都宵禁了,我着實不知道他要去哪兒就一路跟着。他從後門徑直進了四方館,然後去了偏院,前頭有個池塘,他似乎是沒瞧見,登上了臺階,一腳邁了進去……”
他掌心裡似乎浸了汗,用力地搓了搓,“那時候夜深人靜,誰也沒發現。反正我也想要他死,何必去救他?他掉下去之後,連呼救都沒有,我站了半刻,又順着原路返回了。”
輕輕巧巧的結尾,卻又很倉促,像是謝家這三口短暫又痛苦的人生,只有血和掙扎,一了百了未必不好。
錄事記完了口供,不知如何是好,眼巴巴地看着王進維和魏綽,他二人這才緩過神來,說要帶謝竟去指認宜陽坊的宅子,四方館的後門,還要將謝大娘子的墳挖開,驗屍,謝竟抽乾了精魂,隨他們去了。
長孫姒坐在車駕裡,倚在南錚身上皺着眉頭,“他說的,你信嗎?”
“你不信嗎?”
“不能說全信,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他說的太過輕巧,像是一個旁觀者在講述一個家庭的不幸;對,這個家庭同他沒有關係,是生是死,他只是個旁觀者,像看着謝跡赴死一樣!”
她起了身,問坐在簾子邊的煙官,“有沒有這樣一種病,上一刻好好的,下一刻便換成了另外一種脾性,就好比,他的身體裡有兩個不同性格的人?”
煙官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這婢子倒是沒有聽說過,不過,古法裡有一種叫祝由,以草藥配合符咒來祛病。這樣的病通常被認爲是鬼神所致,就是心病,普通的藥方不經事,需要郎中畫符唸咒,正經的郎中通常不把這個當回事,您說的這樣病況倒是很符合祝由之術。”
長孫姒點頭,對南錚道:“你想想,方纔他說的謝跡,是不是這麼樣一個情況?時而暴虐時而平和,若是因爲謝大娘子之死受了刺激,導致他有了心病,豈不是因果都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