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錚脾氣似乎很好,平和地看着她,問道:“我應該說是還是不是?”
他被她環地近在咫尺,銀線夔紋的袞邊壓在硃紅孔雀尾後頭,還能瞧清那獨腳夔的神威,她歪着頭打量他半晌才笑道:“你在爲了剛纔事情哄我嗎?”
他搖頭說不是,髮簪上的流蘇疊在她腕子上,搖搖晃晃,“我會告訴你,因爲想讓你開心些。”
“那你會爲了讓我開心,說些違心的話麼?”
他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只說實話!”
所以,關於方纔的事情,即便他再不想說,只要現在她問了,他終究會告訴她。
長孫姒笑着嘆了一口氣,長孫瑄還是小看了他,他除開不是一個好控制的人,在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他心甘情願叫人控制,還會讓人不曉得如何下手。
她撤開手,他並沒有離開她,仍舊眉眼溫潤地聽她說話,“我沒有不高興,阿錚。只是對旁人屢次對你起疑,有些不堪其擾而已,畢竟流言的力量不可小視。”
他說我知道,“從旁人的角度來說,南錚不是個好人。”
她笑,又想起在渭川時有人稱呼他爲地頭蛇,這着實不是什麼叫人愉快的諢號,“那麼,依照你這位心腸壞了的郎君,對於這些未曾謀面又慣於帶着帷帽的人,我們應當做些什麼?”
“阿姒,”他鄭重道:“明天離開漢王府。”
她頗爲意外,手指在他的衣襟上劃了劃,“我們爲了南郭先生的事情而來,話是問了,但是沒有結果,就這麼走了?”
他耐心地勸她,“我們順着當年的路線一路找,總會有線索的,先離開漢州。”
“出了什麼事?”
“府裡今日傳了謠言,說有人借了我們的意思殺了陳氏。”
長孫姒點頭,“我也聽說了,說是我與五哥兄妹反目,盜取了王妃的赤珠叫漢王府犯下大不敬之罪,被陳氏揭發一怒之下殺人滅口,傳的神乎其神。早上你也說,不按照別人設計好的局走,總會惹上麻煩。你瞧,這不就來了?”
南錚點頭說是,“入局出局都不是好主意。”
她疑惑道:“你是不是得着什麼消息了?”
“還不確定,”他撇開眼睛,揉了揉她的頭髮,“聽話,阿姒,先離開再從長計議。”
“那總歸會有些眉目吧?”
“和你,和漢王都有干係,”他皺了眉頭猶豫半晌又道:“我得到隻言片語,眉目都不分明,便覺得不是什麼好結果,所以先離開未必是下策!”
她有些不甘心,同他說了瞧崔持儀和孫氏的情況,“五哥始終不肯鬆口,這主僕二人總歸是有不能叫人知曉的秘密。就差一點兒了,阿錚,我想再試一次。我想今天問問五哥,若是不成再問持儀和孫氏一次,無論結果如何,我明天都離開這裡。”
“你還是要冒險赴局一次,若是下一步是你承受不得的又當如何?”
她擡起眼睛望着他,有些迷茫,“承受不得,哪些承受不得?就算五哥和持儀是親生兄妹,大不了裝作不曉得這件事情,他們自然過他們的安穩日子。”她攥着他的手,央道:“阿錚,我真的覺得五哥是知道什麼的,只是他一時不肯告訴我罷了。”
他始終覺得這不是什麼逞一時意氣的時候,問不問的出倒是在其次,這設局的人精心布好了一切,目的就是爲了阻止當年的真相大白於天下。
如今到了漢王府這裡,長孫瑄和她關係頗好,如何能徹底斷了她繼續查案的念頭,那最終的結果幾乎呼之欲出。
可這也不過是他的猜測,到底不能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念頭便要終止眼前的一切,他試探道:“你確定要去問嗎,無論結果?”
長孫姒大概被他這種嚴肅的語氣驚到,躑躅了半晌才笑道:“有什麼結果,五哥同我反目?他不是這樣的人,南郭先生與他們母子有恩,就算當年之事再隱秘,他不肯直言相告,但總會說出些消息,以供我們查實。你放心好了,我這就囑咐煙官收拾行李,你同趙克承商量在我們走後一定要他們離開,離漢州越遠越好!”
他點頭應下,她仍舊笑眯眯地圈着他,不肯放開。
他擡眼欲問,卻聽她戲謔道:“如今這裡左右無人,又景緻怡人,你就不想做些什麼?”
南錚:“……”
她看着他垂眼的模樣,心道大抵是害羞了,笑得不能自抑。他拉下她的手臂放進披風裡,從柺子紋處撈來一縷頭髮擱上雲石,平靜又淡然道:“想,很久以前就想了。”
長孫姒:“……”
她摸了本書來倒扣在臉上,翻過身再不願理會他。
長孫姒再見到長孫瑄的時候,他安穩地坐在尋常看書的去處。早上見到的筆墨書冊已經不曉得撤到哪裡去了,如今鋪了五尺長寬的墊巾,正在刻那方田黃玉。已經落了稿印,他面前落張紙,上頭是她的名字,肅正的小篆,倒不似她這人,可又襯了雅緻的牡丹一株,再不刻板。
長孫瑄吹了吹玉粉,擡起眼看她安靜地站在燭下,笑道:“怎麼不坐,昨兒和我爭得面紅耳赤,今兒倒生分了?”
她乾乾地笑了兩聲,跽坐在對面的軟榻上,安分地認錯,“五哥,我知道你的難處,昨兒不該同你那麼大聲嚷嚷,你還不計前嫌替我刻印,說來卻是不好意思。”
長孫瑄樂不可支,“你倒是個會說話的,合着原諒我是因爲這方石頭?你說我該喜還是該憂?”
她撇了撇嘴,道阿兄這麼小氣,“當然該喜,我這不是真心實意地來道歉麼?”
他搖了搖頭,擡眼望着她氣鼓鼓的腮,“你真是來向我道歉的?還是來朝我問話的?”
明人不做暗事,她很是誠懇地同他行了個禮,笑眯眯地道:“昨兒叫阿兄着惱,是七娘不對;不過五哥是個大度又寬和的人,肯定不會和我計較的。所以,另外呢,我還有些話要同五哥說。”
長孫瑄哼了一聲,“看來慕璟是和你說過了?”
她點頭,試探道:“他說是領了你的意思來勸我的,還帶我去了那牡丹花圃邊。”
長孫瑄擱下手裡的活計,用絹帛包了玉石放進匣子,淨了手才同她道:“是我的意思,打從你們進了府就有人和我說起南錚行蹤有異,我就着人觀察了幾日。昨兒晚上本想同你說的,只是爲了先生的事略過了;今日本想同你再提起,又怕你惦記昨兒的事情不願聽我說,這才叫慕璟勸你。”
“你看着南錚的蹤跡多日?”
他說是,從書裡抽出一張紙來遞給她,“這是打從你們進府之後,南錚同京城徐侍中府邸,蘇尚書府還有宮中禁衛來往信件的次數,共二十多封;餘下的十來封是發到各州府的,都有哪些我尚不清楚,只是都督刺史,三品四品的都有。你覺得大晉一個禁軍統領,這麼堂而皇之地同朝中官員來往頻繁,真的尋常麼?往小了說不過信函往來,往大了說,結黨營私,一個罪名扣下來,連你都跑不了。阿姒,他這是在害你!”
她安靜地看完,摺好擱在燭火上燒爲灰燼,轉過臉來看着長孫瑄若有所思的目光,“五哥,南錚的行事作風你即便沒有親眼得見,想必也是聽說過的。倘若他真的有異心,這些消息你根本是得不到的,更何況還這麼細緻!”
他嘆了一口氣道,“他做這些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吧,你們當初在京裡你可以視而不見,可我不得不提醒你,南錚你得防着。除開這件事,還有那個趙克承,聽聞他原先是你府上的管家,爲何同他走得這般親近,他到底有什麼目的?你若喜歡南錚,想下嫁也不是不可以,可在你嫁給他之前,你得斷了他這些事情。你是大晉的公主,若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那衷兒如何,可想而知!”
她的手埋在衣袖裡越攥越緊,垂着頭認真聽他說完,這才道:“我都曉得了,五哥你放心,我總會問出這些事情來。”
長孫瑄倒是沒有抱什麼希望,“你能聽見去半點,我也知足了。說吧,今日來,到底有什麼事情?”
她擡眼看他,“今早陳氏的屍體處理之後,我進到了這間屋子。看到這張案上擺着一卷攤開的書,未乾的筆墨;又聽說這屋子你從不讓旁人進來,我想問五哥,今日一早你是不是在這裡?”
長孫瑄一愣,復又撇開目光點了點頭,“不只是今早,打從昨兒你離開後,我有些煩亂便來了這處,夜裡也是宿在這裡。”
她點頭,指了指洞開的那扇窗子,“我今早也在那裡站過,對面不遠就是陳氏死的地方。五哥,你是不是也看到殺了陳氏的人?”
“沒有!”他將面前的墊巾折起來工整地擱在一邊。
長孫姒安安靜靜地等他把這些做完,才道:“五哥,你忘把巾子上的粉末倒進水盂裡了。”
他的手一頓,巾子被他的衣袖一撤順着案沿滑到了地上,細碎的玉粉,洋洋灑灑撲了一地,兩個人一處盯着四散的粉末出神。
偶有風來,也吹不散裹在縫隙裡的細粉,她擡起眼看着長孫瑄愣怔的模樣,“五哥,你爲什麼要包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