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身內,四名挺立的侍衛躬身見禮,甘以羅微微點頭,略一思忖,說道,“你們在下邊等我罷!”
四名侍衛奉命,躬身辭下。
甘以羅腳步輕移,慢慢向端木恭行去,低聲道,“端木恭,擡頭看我!”
端木恭身子一縮,慢慢仰頭,被動的向她望來。
相隔月餘,清淡的面容,越發清減,只是,那兩道冷冽的眸光,仍然令他心頭一跳。速速垂眸,低聲喚道,“王……王妃!”一手扶着塔壁,撐着身子,慢慢從牆角移出,在甘以羅身前跪倒,伏首不語。
瘦弱的少年,這一刻,似乎更加失去了所有的生氣,單薄的身形,伏在腳邊,竟像是一抹虛無的幽魂。
甘以羅的心,微微一黯,低聲問道,“這些日子,你一直留在這裡?”眸光,順着他手足的鐵鏈移去。望向鎖着他的那邊石欄。那一方,憑欄而立,可以俯望整座王宮,也可以遙望摩空山。
“是!”少年暗啞的聲音,不含一絲情緒,彷彿,這一切,早已與他無關。
“起來罷!”甘以羅輕嘆,轉過身,沿着他的鐵鏈,跨出塔門。
方纔,就是在這塔門旁,站着一個侍衛。恐怕,就是他想在這裡觀望王宮,也不能罷!
手扶石欄,甘以羅垂首下望。
那邊,隔着幾道宮牆,是自己居住的承露殿,越過承露殿,幾重宮闕之後,是衆花已謝的御花園,而……御花園的一角,此刻,驕陽映下,可以看到時時折射出的一些寒光。
那裡,就是小鄔後囚居的幽蘭殿。
甘以羅微微抿脣,回首命道,“端木恭,出來!”
塔內,細碎的鎖鏈聲輕響,隔了片刻,纔有一個遲疑的聲音低應,“是!”鐐銬拖地聲嘩啦響起,端木恭瑟縮的身影,拖着沉重的鐐銬,慢慢走到塔門口。
雖然已經入秋,但,剛剛過午的陽光,依然灼熱。這一刻,正無遮無擋的灑落。
端木恭在塔中的昏暗中呆的日子久了,一時間,只覺頭眼一陣昏花,不自覺的擡手,擋住眼前的光芒。
甘以羅俯首下望,眸光,停在幽蘭殿那荒涼的小小宮殿。心,有片刻的恍惚。一對母子,囚在同一座王宮,可以遙遙而望,卻不能相見,豈不是,像她一樣?
擡起頭,極目處,就是摩雲嶺高聳入雲的山峰,那裡,有她心愛的兩個孩兒,此刻,也是不能相見。
而……眸光,慢慢回收,投在那瞧不清景物的蒼茫大地。
他們的父王,正疾騎趕去,是不是,幾日之後,就可以將他們帶回,令她母子團聚?
心神收回,甘以羅微微側首,望向身畔的少年,淡淡問道,“端木恭,你想不想見你母后?”冷冽的眸光,在他的身上,寸寸凌遲,彷彿,要直抵他的體內,將他的心,剖開來,瞧個清楚。
“我……”端木恭暗啞的聲音,囁嚅低應。
想,與不想,這一刻,又豈能容他做主?
只是,她既然問了,他又怎麼敢不答?只是,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才能令她滿意?
肅手而立,悄悄擡眸,向面前女子瞥去一眼。
她,是王兄……不,是王上心愛的女子!王上對她,似乎是言聽計從,她的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他的生死!
那麼,今日她來,就是爲了判決他的生死嗎?
身體,掠過一層細碎的
顫慄,彷彿,那當頭照下的陽光,也變成絲絲寒意。
前些時,聽說叛軍攻城,結果,那位向將軍就在此處,向王上歸降。
其後,大軍返回,一片喧鬧。又似乎是在哪裡打了勝仗。前幾日,又聽到大軍開拔,城門下,那隱隱傳來的馬蹄轟響,不知又去了多少兵馬。
事隔多日,叛軍……已被盡誅了罷?
要不然,她,或者他,又豈會想起這個囚在塔上,再也不能反叛的……叛首?
少年驚怯的神情,落入甘以羅眼中,心底,瞬間掠過一抹不忍。微微搖頭,低聲道,“你和你的母后雖然不能相見,你卻知道,她好端端的在那幽蘭殿裡。可是,我呢?”
聲音漸低,神思,瞬間飄向那可望,卻不能及的摩空山。
想到愛子,心底的不忍瞬間淡去,甘以羅驟然回頭,冷冽雙眸,向端木恭定定逼視,冷聲道,“本宮兩個愛子,此刻,就被囚在那摩空山行宮裡,身畔,有多少人看管,本宮不知道!他們可曾受傷,本宮不知道!可有人照應他們起居,本宮也不知道!”
一聲一聲,越來越凌利,一步一步,向端木恭面前逼去,甘以羅咬牙,冷聲道,“端木恭,你口口聲聲,說你不想爲王,可是,八年間,卻兩次篡奪王位。你們不服端木贊,要奪位自做北戎王,本宮不怨!只是,那兩個孩子,大的才六歲,你們也不放過,端木恭,此刻你怕,你可曾想過,那兩個孩子怕不怕?”
“不……不……”端木恭口脣微顫,步步後退,卻覺背心一實,已經靠上塔壁。
退無可退,只得擡頭,望向面前一臉憤恨的女子,顫聲道,“我……我不知道……”
端木恭急急搖頭,蒼白的面孔,越發白的透明,連聲道,“王……王妃,我……我……我從沒有見過兩位王子,我……我不想害他們,我……我也從不想做北戎王……”
急切的話語,語無倫次的表白,卻連自己也知道,沒有人能夠信他。
他從不想爲王,他想做的,只是一個快快樂樂的王子,或……一個平平常常的百姓。而……這一切,就因爲最愛他的母親,皆已成空。
心底,驟然竄起的孤寒,將他打入深深的絕望。沒有人會信他,縱然一死,也不能洗脫他爭宮奪位的罪名。
身體,開始不停的顫抖,一手扶上塔欄,勉力支撐綿軟的身體。
眼前少年的絕望,令甘以羅的心,有片刻的顫抖。
是啊!若是,要做北戎王的並不是他,而都是因爲他母親的不甘,這個少年,又何其無辜?
心底,無聲嘆息,甘以羅腳步略停,冷冽的眸光,卻沒有一寸稍移。
此一時,此一刻,若是能以端木恭的性命,換回兩個愛子的平安,她甘以羅毫不遲疑。
只是,不管是摩空山中的倪平,還是在碧玉洲中廝殺的牟章,眼前的少年,對他們,已經一無用處。
微微搖頭,甘以羅的聲音,不自覺的放的柔緩,輕聲道,“端木恭,牟章勾結倪平,借你之名起兵。其實,你母后……也不過是被人利用。”
“被人利用?”端木恭低語,蒼白無色的脣,掛上一抹無奈的笑意。
是啊!他們知道,他是被人利用,縱然如此,也不會放過他吧?因爲,他是端木洪野的兒子,名正言順的王子,只要他活着,他就不可避免的被人一次次利用。
擡起頭,順着眼前女子的眸光,端木恭望向遠處的摩空山。是啊,他已難逃一死,如今,他的存在,只是倪平、牟章起兵的藉口。他此刻還沒有死,是不是,是端木贊留下與他們談和的籌碼?
“談和?”端木恭雙眸微闔,輕輕搖頭。
從十四年前,端木贊回朝統兵,在他的認知裡,就只有“成”或“敗”,又何時有過“談和”二字?留下他,或者,只是無瑕處置罷?
脣角的苦笑,變的深濃,眸光收回,卻將甘以羅神情中那抹深深的思念收入眼底。
端木恭張了張脣,卻說不出話來。
她……在思念她的孩兒吧?方纔,她說,兩個孩兒中,大的一個,才六歲。
六歲,一個六歲的孩子,落入敵手,身爲母親,她一定是心如刀割罷?六歲,也是……端木贊作爲質子,被帶離北戎的年齡……
端木恭的神思,漫然飄遠。
那一年,大鄔後病故,長子端木贊被送入邑婁國爲質。其後……其後,自己的母親進宮,替代了姐姐的位置,做了北戎王后。
再然後,端木贊逃離邑婁,邑婁國來使相逼,母后又一力贊同,將端木冶送入邑婁爲質……
“質子?”端木恭的心,驟然掠過一抹冰涼。
“不!不!”心底,無聲嘶吼。不是!不會的!這一切,只是自己的胡思,不會是真的!
可是……
可是,端木贊還朝,每次面對自己,那冷漠的神情,那凌厲的眼神,從不像看着一個異母的弟弟,而是……竟然是有着……刻骨的仇恨。
身體,難以抑止的顫慄,端木恭身子輕晃,一瞬間,彷彿失去了全身的氣力,沿着塔壁,慢慢滑坐。
在這之前,他以爲,只因他與他異母,他從不將他當作弟弟,而……只在這一瞬間,那個瘋狂的念頭,在他的心底,瘋狂滋長。
難道,端木贊被送往邑婁爲質,是母后一手促成?他受盡磨難,潛逃回國,卻不敢回返北戎王城,只是爲此?因爲,北戎王宮中,有一個一心想將他除去的女人?
而他……端木恭,就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少年驟變的神色,令甘以羅一怔,纖眉微蹙,不悅喚道,“端木恭!”眸光低垂,淡淡向他審視,心底,掠過一抹不以爲然。
她沒有見過端木洪野,但是,眼前這怯懦的少年,又有幾分像端木讚的弟弟?就是小鄔後的精明勇決,他的身上竟然也沒有繼承一分。
端木恭的身子向後一縮,迷亂的思緒,在這聲呼喚中漸聚。一手撐道塔壁,慢慢站起,顫聲應道,“王……王妃!”而,顫抖的雙膝,竟然提不起一絲氣力,勉強起身,又摔了回去。
是嗎?
他不知道!若他猜測的是真的,他現在所受的苦楚,是不是,是在替母后償還她的罪孽?
蒼白的面孔,變的毫無血色,擡起頭,怔怔向甘以羅注視。
若果然如此,他的母親,竟然在他出世前,就在圖謀籌奪王位?她的每一步謀算,只是爲了除去自己兩個異母的哥哥,替自己掃去登上王位的障礙?
那……
那兩位被劫走的王子,是不是,也在她的謀算之內?
心底的寒意,漸漸深濃,自己的母親,竟然是這樣的女子?端木恭微微搖頭。不!他不信!那樣寵溺他的母后,又怎麼會是如此險惡的女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