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落下。
端木贊從上書房回來,先去側殿瞧過兒子無缺,才向寢宮裡來。
寢宮外室,兩名奴僕正端着飯菜出來,見到端木贊,忙跪下磕頭。端木贊垂眸見粥菜幾乎沒動,不覺皺眉,問道,“怎麼,南貴妃胃口仍然不好?”
左首奴僕磕頭道,“娘娘說是身子疲乏,飲了幾口粥,菜一口未動。”
端木贊微微點頭,說道,“飯菜拿去溫着!”擺手命奴僕退去,自個兒穿過外室,向內室去。
寢宮內室,窗幔低垂。甘以羅擁着錦被,半倚半臥,正閉目養神。聽到端木讚的聲音傳來,不覺微微皺眉,側頭向裡。
端木贊進來瞧見,不覺微微苦笑,慢慢在牀沿上坐下,探指在她面頰輕撫,低聲道,“以羅,昨兒何太醫來瞧過,說你無病,只是體虛,你要多食少思纔好!”
甘以羅側頭避開,身子下滑,側身向裡臥了。
端木贊輕輕嘆了口氣,替她將被子裹緊,自個兒寬去外袍,在她身側臥下,低聲道,“這幾日,無缺長大了些,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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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過身,從身後將她環入懷中,雙脣在她耳後輕磨,輕聲道,“以羅,你不想看看他嗎?”
儘管她再沒有和他說一句話,每一天,他總是會向她說起端木無缺。
無缺今日吃了幾頓奶,無缺今日尿在奇木身上,無缺會認人了,無缺……
他希望她和他一起分享兒子的成長,也希望有一天,終於能夠打動她!
懷中的女子,寂然無語。端木贊無聲嘆息,也不再說。日子還長,或者,等她身子好些,孩子大些……
夜,一片寂靜。
睡夢中的甘以羅,再一次被噩夢糾纏。
蒼茫的大戈壁,灰暗的城牆,殺伐聲四起。將士們,一個個倒下,血珠,如雨般灑落。
殘陽似血,一個偉岸的身影,縱馬而來,長槍銀尖,電閃而致,向她當胸刺來……
“不!”甘以羅低喃,頭,在枕頭上痛苦輾轉。
“不!”她錯了!
兩個月內,她連奪三城,折損北戎七員大將。她以爲,這一回,仍然和前幾次一樣,只要她略施小計,就可以令敵軍大敗虧輸。何況,她的兵力,是對方的三倍。
可是,她錯了,她沒想到,她分兵誘敵,對方竟然不爲所動,將全部主力,用來中軍直擊……
“不!不!”甘以羅搖頭。
夢境一變,是大漠中,禿鷲的啼鳴,被啄食者的慘呼……千澤洲中,兩萬將士披甲戴鎖,再一次被拖入漫漫黃沙……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她記得她對他們的承諾。只要不死,定不相棄!
可是……
運籌良久,終於逃出蒼原洲,在大漠上屢設奇計,避開追兵……可是,狼羣……狼羣來了!
飛煙倒下,綠珠叛逃,那頭巨狼,向着自己一口咬下……
“不!”甘以羅大喊,噌的一下坐起。
汗水,沿着額角滑落,與滿身的汗水混在一起。
多久了?
似乎,自從生產之後,就時常做這樣的噩夢,夢醒之後,就是通宵的無眠。
“以羅!”端木贊被她的大喊驚醒,忙撐身坐起,一手攬她入懷,問道,“又做了噩夢?”自從無缺降生,她就夜夜如此。眼瞧着她一天天蒼白憔
悴,他竟然束手無策。
他知道她在做噩夢,但他不知道她的夢境,可是,從她偶爾望來的眸子中,他可以看出她眸子裡的滔天恨意。他知道,她的夢境中,必然有他!
“以羅,不要亂想,再睡會兒罷!”心底微澀,扶着她躺下,一臂墊在她的頸後,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在她的心裡,他是個惡魔罷?
他知道,從他十四歲起,他就是別國的噩夢。只是,他不要是她的,只要不是她,旁的人,他不會在意!
他的懷抱,溫暖結實,頭頂,有他細微的呼吸。
甘以羅無力的闔着雙眸,努力不去想那個夢境,不去想死去的人,不去想那被奴役的兩萬將士,不去想這懷抱的主人過去的一切……
呼吸,漸漸平穩,睡意,慢慢蔓延。
懷中人兒,似乎漸漸安寧。端木贊心底暗鬆,身體,卻不敢稍動。聽着懷中漸漸綿長的呼吸,他的意識,也漸漸迷離。
靜夜裡,遠遠的,傳來嬰兒的一聲哭泣,瞬間又悄無聲息。
甘以羅睡的本來就不太安穩,只這一聲,便已吵醒。側轉身子,脫出端木讚的懷抱,再也了無睡意。
端木贊跟着醒來,耳聽着她不斷的輾轉反側,不由暗暗嘆息。
甘以羅不承認端木無缺,更不願意見他,而每夜卻又被哭聲所擾,睡難安枕,精神越來越覺得困頓。
端木贊無奈,只得將端木無缺移居旁處。承露殿,又再恢復往日的寧靜。何太醫隔日來請一次脈,調配補品藥膳。
狂風漸止,綠洲上,也是春意漸染。
精心調理下,甘以羅的身子漸漸康復。端木贊幾次將端木無缺抱到宮外,甘以羅都是拒而不見。端木贊怕她着惱,又傷了身子,也不敢強求。
那夜,甘以羅沐浴過剛剛歇下,就聽寢宮外腳步聲響,來的極是迅疾。緊接着,外室門聲砰的一響,端木讚的聲音喚道,“以羅!”聲音惶急,疾奔而入。
甘以羅產後少眠,他出入寢宮一向輕手輕腳,此時這般闖入,倒令甘以羅極爲詫異,撐身坐起,向他望去。
端木贊奔到牀邊,一手拉住她的手腕,急道,“以羅,無缺病了,快去瞧瞧罷!”一手抓過她的外衫,就欲替她披上。
甘以羅微微皺眉,一手擋開,淡道,“本宮乏了!”掙脫他的掌握,依舊側身臥下。
端木贊一怔,說道,“以羅,無缺……他……他是你的孩兒啊!”壓下心頭的焦急,在牀沿坐下,一手扶着她肩頭輕搖,輕聲勸道,“以羅,你待旁人尚且處處迴護,自己的孩兒,竟不關切嗎?”
甘以羅身子不動,只是冷笑一聲,說道,“他是北戎王子,是你端木讚的兒子,與本宮何干?”
“你……”端木贊心頭一窒,咬牙道,“孤王知道你恨我,只是,稚子無辜,你何苦遷怒於他?”
見她依舊躺着不動,心頭怒起,霍的站起身來,頓足道,“世上竟然有你這樣狠心的母親!”衣袖一拂,大步離去。
聽着他的腳步聲奔出承露殿,甘以羅才慢慢轉身,心中,卻再也難以安寧。
“孩兒!”
是啊!那是她的孩兒,是她受了半年囚禁,十月懷胎,幾乎送掉性命,才生下的孩子。
可是,他是北戎王子啊!南紹和北戎,多年對峙,已成死敵,她如何能夠認他?
慢慢起身,仰靠牀頭,悶悶呆坐。
他病了!
從來沒有見過端木贊那樣惶急,可方纔……端木贊焦灼的神情,在眼前浮現。
甘以羅的心,頓時一陣揪痛。“他病的很重嗎?”低聲自語,不自覺的起身,跨下牀去。
生他的時候,就經歷那樣的磨難,這個孩子……怕也是一生多悖吧?甘以羅心頭微顫,取過外衫套上,穿過雕花小門,向外行去。
剛剛走到外室,腳步又不覺遲疑。
此一去不難,只是,這一眼見到,令她又如何能夠拋下?她口中雖然說的冷淡,可是,他終究是她的孩兒啊!
暗暗咬牙,甘以羅將心一橫,又轉身回來。在牀沿坐下,向外喚道,“來人!”
寢宮外,兩名值夜的奴僕忙推門進來,跪下磕頭,應道,“娘娘!”
甘以羅道,“你們出去傳話,說本宮身子不適,這宮門開關,極爲吵嚷,此時便關了罷,任是誰來,都不許再開!”
兩名奴僕微怔,其中一人大着膽子,囁嚅道,“娘娘,王上剛剛出去,怕是晚些會回來,此時鎖門……”
甘以羅皺眉道,“你只要去鎖就是,到時若他怨怪,推到本宮頭上。”
那兩名奴僕服侍她半年,倒知道她待下寬厚,忙磕頭應命。
另一人微一猶豫,不覺問道,“娘娘,方纔聽說是小王子染恙,何太醫率着整個太醫院的人,午後便進了宮,此時還沒有離去,娘娘……果然不去瞧瞧?”
甘以羅心中微疼,咬了咬牙,輕輕搖頭,說道,“既然有整個太醫院在,必然會治的好的,本宮去了,又有何用?”揮手命二人退下。
一連三日,端木贊再沒有踏進承露殿半步,身邊服侍的奴僕,對端木無缺的事,也絕口不提。
甘以羅開始還能漠然置之,眼看一天又一天,竟然得不到一絲消息,漸漸坐立難安,神思不屬。
心中暗暗猜測,是因爲那日她將話說的冷淡,終於令他冷了心,還是……想到端木無缺,一顆心,再也難以平靜。
太醫院的人,已經治了三日,若是……若是那孩子因生產時落下病症,竟然難以養活,那……
一時間,天生的母性牽動,再也難以安寧。
她不願見那孩子,不願認他,只是,不願有一日能夠離開北戎時,再有所牽掛。
而此時……
心中焦躁難安,甘以羅翻身爬起,取外衫套上,出寢宮,向庭院裡來。
北戎的春夜,仍帶着絲絲寒意。甘以羅立在廊下,被涼風一吹,只覺胸口的煩悶頓消,輕輕籲出口長氣。
舉目四顧,暗夜中,只覺花木搖搖,樹影綽綽,倒也清幽宜人。
慢慢移步,甘以羅不覺向宮門而來。月夜下,只見承露殿大門雖然已經關鎖,一側的小門卻是虛掩。
她被端木贊囚禁半年,端木無缺出世後,侍衛雖然撤去,但她因產後體虛,也再沒有踏出承露殿半步,算來,在這小小宮牆內,竟然有十個月之久。
甘以羅向那小門默默凝視良久,終於慢慢行去,輕輕拽開小門,慢慢邁出門去。
月光,如銀泄地,將承露殿外的宮道,照的一片銀白。
甘以羅立在承露殿外,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十個月了,從被端木贊囚禁到現在,她竟然有十個月沒有踏出承露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