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西域的天氣依然乾冷,風沙很大。
君敏心披散着墨黑的長髮,一邊匆匆忙忙地將貂皮小帽戴上, 一邊提着長裙朝議事廳快步疾奔過去。鹿皮小靴踢踢踏踏地在大理石地磚上敲出急促的鼓點, 惹得後面的小九和木槿急喊道:
“公主, 你慢點兒!小心路滑!”
一把推開議事廳鏤花的大門, 君敏心氣喘吁吁的站在門外, 目光在廳內有些愕然的大臣身上掃視一圈,繼而眼睛一亮:小叔和沈涼歌果然來了!陳寂比她先一步到,正含笑望着她。
“小叔!”君敏心欣喜萬分, 猛地撲進君閒寬闊溫暖的懷裡,只差沒有‘嗷嗚’一聲來表達自己久逢親朋的喜悅了。
“臣沈涼歌, 叩見主公!”一旁白衣素面的美麗女子深鞠一躬, 一揖到底, 這才擡起臉來,笑道:“主公安好?”
“甚好。”君敏心親暱地扶起她, 淡笑道:“靖國安好?”
“託主公洪福,無澇無旱,一切安好。”沈涼歌穿了一件白袍男裝,烏髮高束,顯得益發清雅脫俗, 她明麗一笑, 燦如春花。
緊跟而來的小九和木槿也行了禮, 那邊被冷落許久的穆勒這才呵呵一笑, 道:“既然一家子都見過面了, 那我們是否要繼續剛纔的話題?”
君閒和沈涼歌此次代表靖國送來了大量糧食和布帛,這對於冬季物資貧乏的蘇吉國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靖王函書中許諾, 穆勒若能讓失去丈夫的長風公主歸靖,以後靖王願每年冬季奉上萬石糧食,千匹布帛,兩國永修就好。
不用戰爭就能得到靖國的糧食布帛,這對於剛剛即位不久的穆勒王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但穆勒只是不動聲色地沉思良久,方纔勾起脣角緩緩道:
“公主既然嫁入西域,自然終生都是我王室成員,若是輕易遣其歸靖,恐怕於我臣民、於大姜,都不好交待吧?”
穆勒無疑野心很大,沉得住氣,並沒有馬上對豐厚的利益所屈服。今日談判無果,君閒等人只好先在宮中住下,從長計議。
是夜,君敏心的寢殿燈火通明,衆人圍着小火爐,於柔軟的地毯上圍成圈盤腿而坐,吃着乾果甜瓜,喝着奶茶奶酒,主僕衆人毫無顧忌地天南地北的暢談着,說着這四個多月來各自的所見所聞。
葡萄美酒夜光杯,觥籌交錯。衆人正拿着大將軍君閒的感情史開玩笑,聽聞三十而立的大將軍終於有了動心的女人,衆人先是一番瞠目,繼而紛紛七嘴八舌地質問那女子是誰,居然能讓大將軍折服於她的石榴裙下!
君敏心玩興大發,逼問道:“是你家府上左拐第三家繡坊的煙娘麼?你以前從那鋪子前經過,總要看她幾眼的!”
“怎麼可能!別胡說!”君閒嚇了一跳,忙擺手。
“那就是你手下的女將南素素?小叔快說是誰家女子,我寫信給爹爹,讓他給你提親去!”
君閒只是閉口不語,無奈地搖頭笑笑。一名親信忍不住背叛自個兒的主子,泄露了關鍵信息道:
“公主,那女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話音剛落,只見君閒一把撈過那年輕的侍衛,將他的腦袋死死夾在自己的咯吱窩下,佯怒道:“好啊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本將軍對你這麼好,你竟敢背叛我!”
近在眼前?衆人的目光紛紛在屋內爲數不多的女眷上打轉,自然,君敏心由於近親關係,第一個被排除。那麼,就只剩下……
“是木小四吧!”忽然,影衛老八一指木槿,一臉肯定道:“將軍向來最看重小四!”
木槿本在繡花,聞言嚇得手一抖,將手中的繡花針朝老八甩去,笑罵道:“胡謅,當心將軍拔了你的舌頭!”
這時,陳寂忽然溫和一笑,道:“師父喜歡的人,是小九罷!”
此言一出,四周一派悄然,十幾雙眼睛唰唰釘在了角落裡那黑衣少女身上。
“誒!我、我……?”小九一驚,茫然無措地微微瞪大眼。
思索片刻,衆影衛紛紛點頭,話嘮老八摸着下巴道:“對了,小九是將軍從人販子手裡救出來的,將軍這些年總是親自教她習武,我們都沒這福分呢!如此說來,日久生情也是可能的,有理有理!”
小九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在這一刻溶解,有淡淡的紅暈浮上臉龐,有些難得的緊張和侷促。她緊緊地攥着手中的劍,不敢擡頭看君閒,心中卻是一番波濤翻涌……於是衆人更加起鬨了,惹得她手腳放哪兒都不自然。
沈涼歌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亦在一旁笑道上氣不接下氣,不時便笑倒在君敏心身上。君敏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小叔,心裡自然就明白了什麼,只是不點破罷了。
鬧了許久,君閒一拍案几,忍無可忍道:“你們夠了沒有!此行肩負重任,容不得你們在這胡鬧!”
大將軍一發威,四周立刻靜的只剩呼吸聲。侍衛們紛紛單膝跪與地上,正色道:“將軍恕罪!”
一旁的沈涼歌抿脣輕笑,咕噥了一句:“將軍不講理,還遷怒。”
君敏心忍俊不禁,被她逗樂了,便也對君閒道:“我們難得見一次面,小叔別嚇着他們了!”又朝地上跪着的人道:“都起來吧,起來吧!”
君閒揉了揉挺直的鼻樑,吩咐侍從將帶來的幾隻大箱子打開,轉了話題,對君敏心道:“這都是靖國親友們託我給你帶來的禮物,沈大人,勞你給小侄女清點清點!”
“唔,這麼多東西,從哪兒介紹開始呢?”
沈涼歌看了手中的清單一眼,便一手習慣性地托腮,一手一件件將禮物清點出來,朗聲道:“這是靖王提前給主公的生辰禮物,玉如意一柄,釵飾十二副,綢緞二十四匹,厚厚家書一沓;郡守秦隨風夫婦的是百靈丹兩瓶,紫金丹兩瓶,天山雪蓮一支,冰蟾一對,千年人蔘一支,信箋一封;啊,這是金蘭日夜誦經,給各位求的平安符十二隻,以及書信數封……咦?這些是……”
“九把柳葉小刀,一柄文繡劍,上等的寒鐵打造,是給小四和小九準備的。”君閒接過話來,伸手把玩着柳葉刀和文繡劍,道:“小四小九,來領下去!好好保護你們的主子!”
“謝將軍!”木槿歡歡喜喜地接過柳葉刀。小九簡直受寵若驚,捧着文繡劍的手都有了微微的顫抖。
等到沈涼歌清點完,夜色已深。君閒便起身道:“太晚了,我們先回驛站歇息。穆勒那人不好對付,得想想法子。”
君敏心披衣道:“小叔,我送你們。”
“不用了,天寒。”君閒輕聲道:“被人看見了也不太好,你早些休息,我讓陳寂送我便是,明日見!”
“嗯,好。”君敏心點點頭。
沈涼歌托腮凝神片刻,忽然道:“大將軍,我能留下來陪陪主公麼?有很多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呢!”
君閒沉吟,道:“小四,你與沈大人互換了衣服,扮成她的樣子同我回驛站罷!”
木槿‘噯’了一聲,立刻與沈涼歌換了衣服,學着她的樣子將頭髮束在頭頂,低頭跟隨君閒一行人出了寢殿去。
洗漱過後,君敏心與沈涼歌同榻而眠。君敏心低笑了一聲,忽然道:“涼歌,小叔喜歡的人其實是你吧?”
沈涼歌也笑了,毫不避諱道:“是啊!一月前,他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同我說這事兒,還真把我嚇了一跳呢!結果弄得全城人盡皆知,連王爺都常拿此事同他打趣!”
“小叔還真是個隨性的人,居然、居然當着百官的面向你提親……”一想到那場面,君敏心就笑得肚疼,抹着眼角笑出的眼淚道:“也難爲你一個女孩子家家,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早羞死過去了!”
想了想,君敏心正色道:“不過,我倒也覺得你同小叔挺般配的呢!怎樣,你怎麼答覆的?若是你們成了,我便該叫你沈姨了。”
沈涼歌將取下發簪,滿頭秀髮披散而下。她凝眸一笑,淡淡道:“我拒絕了。涼歌恐怕沒這福分。”
君敏心訝然,“爲什麼?你不喜歡小叔?”
“大將軍驍勇善戰,我自然敬之。然,我已有意中人,此生便非他不嫁。”
君敏心再次愕然,不免有些好奇道:“竟然能拴住你的心,想必那人亦是卓絕不凡了……我倒想知道是誰。”
“不說這個了,我留下來,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同主公說。”
“說了多少次了,叫我敏心即可,這麼生疏作甚?”君敏心笑道。
“看今日這情勢,穆勒定不會鬆口放你回鄉。我們若想爭取帶你回靖,恐怕還再須幾年。”沈涼歌從袖中摸出一副地勢圖打開,回眸一笑,指着幾處用硃筆圈出的城池道:“那麼這幾年,我便同大將軍文武相輔,替你從姜國手中討回這幾處城池,擴大靖國疆域……等靖國強盛起來,穆勒多少有幾分忌憚,不敢再押着你做質子,歸鄉之期,指日可待矣!”
君敏心一處處仔細揣摩着那圖紙,忽然道:“這八座城池,是當年大璃的疆域罷?”
“是呢!是當年姜人,從你奶奶手裡奪走的疆域。”沈涼歌目光清明,朗聲道:“被姜人吞噬的百八十座城池,臣願同主公一點點討回!”
君敏心亦也有些激動,遂自信一笑,定然道:“涼歌有此心,我甚爲欣慰!今後的日子,我也會努力活下去,等待鳳臨天下的那一日!”
案几上的燭火燃盡,悄然熄滅。黑暗中,兩位少女凝眸,像是約定般十指緊扣,終而相視一笑。
第二日再談判,果然如沈涼歌所料,穆勒怎麼也不肯放人。對他來說,用君敏心牽制靖國的行動,遠比那物質利益有用的多。
君閒無奈,據理力爭之後終於折中達成協議:靖國糧食布帛照給,權當是交了穆勒這個朋友。但,穆勒必須保證君敏心在西域的自由與安全,且不得逼她再嫁。
自君閒和沈涼歌一行人回靖後,君敏心數次向穆勒提出要出宮走走,但都被其以宮外危險爲由拒絕了。
陳寂偶爾來找她,便問道:“敏兒是否覺得枯燥,想出宮透氣?不如今晚我偷偷帶你溜出去,不讓別人發覺。”
君敏心搖頭道:“不,我要的是能隨時光明正大地出宮。一來可以增長見識,瞭解西域的地形與風俗,對我們將來作戰有利。二來可以混入百姓中,增加自己的威望和名聲,這樣,穆勒便不能再隨意欺負我們……”
說到此,君敏心眸子霍地一亮,拍案道:“有了!我想到辦法了!”
“什麼法子?”陳寂疑惑道:“需要我幫什麼忙麼?”
君敏心嘿嘿一笑,眸中閃過一絲狡詐,陰惻惻道:“只要找準時機,我說什麼,他都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