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公主多大來着?七歲還是八歲,徐娘也記不清了,南莫子民都知先皇后賢德,傾盡一生輔佐先帝,常微服至民間,將民情呈遞與聖聽,卻極少有人知道常年跟在她身邊的,還有一個小女兒。
先後亡後,先帝思妻,將所有疼愛幾乎都傾注於幼女之上,而因先皇后造成的先例,公主想要微服出宮,一直都是極爲便捷之事,大概所有事情的起始,就開始於思賢樓。
官家子弟多桀驁。足年少,恰風流,思賢樓是民間百姓自發爲先賢所建築的七層高樓,裡頭藏珍奇古畫,絕筆遺蹟。數不勝數,原本的初衷本是秉着緬懷之情所搭建,可後來,就成了各家官門子弟爭奪面子互相攀比之處。
公主年幼,卻因先皇后自小帶着遊歷施教。才學着是比這些酒囊飯袋勝出不知幾倍,引經據典信手拈來,狠狠打臉不在話下。
京都安穩繁華,繁華盛世纔出惡少,在家族中乖巧面具戴的久了,書讀完了無所事事,自然便欲尋求刺激的樂子。
世家子們見公主穿得那一身兒也是上等的稀罕料子,自然知她來歷與他們所出不大,這才學既然比不過,那惱羞成怒之下。自然便得比拿手好戲,鬥雞走狗了,這些公主當年也輸過,只是輸的不太狠,無法令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們心中泄憤,於是,便帶她去嫖。
十里秦淮是當時最富盛名的秦樓楚館,圍水而建,環湖繞一片琉璃燈,衣香鬢影,遙望去一片星城,尤爲璀璨,御史大夫的兒子搖着扇子就將那片兒一指:“你敢不敢去?”
“當然敢。”
這地兒也並沒什麼可怕,她娘帶她遊歷的時候,什麼旮旯窩沒鑽過?
徐娘接的貴人多了,一眼便知這些人來歷不凡,當然好好招待,恭請上頭雅間兒廂房,開始這些紈絝子們,還只是挑着一些豔的小曲兒聽。然後震驚的發現公主還能跟着拍子合上幾首,他們這就有些不淡定了,論風流瀟灑難道還要比不過這毛頭小子不成?
那今後還怎麼混!
尊貴無比的御史大夫兒子當下暴躁地揮了揮手,在一片笙歌曼舞中轟趕了歌姬:“去去去,都給我滾出去。唱的什麼東西!”
公主當時看他們的眼神大概就像看神經病,一臉奇怪:“你到底懂不懂得欣賞?她們歌喉分明一流,承轉起合毫無罅漏,我敢說這整片秦淮都找不出幾個了。”
御史大夫的兒子這就更生氣了,他擡手指着自己鼻子:“我不懂得欣賞?”
公主嗤笑:“你連她們唱的什麼都不知道,你懂得欣賞?”
沈廷很氣惱,眼珠子一轉冷笑道:“你幹過的最過分的事兒,是不是也就是聽聽這些小曲兒?”
公主像是沒怎麼聽懂他的意思,斟酌了一下,才試探性的問道:“這些小曲兒……有什麼過分的?你覺得過分?”
沈廷當場就被噎住了。看不出來挺會玩兒的啊,他也不是沒腦子的人,沉靜的也先打聽了一下公主的身份:“公子貴姓?”
“免貴姓馮。”
馮?
沈廷想了想,朝中他所知的大一點兒的官兒,有三個人姓馮,御史中丞馮荃,三品參將馮敬,太常寺少卿馮思明,這三個人,說惹也是惹得起的,他心中略微放下了些,不管她是哪一家的兒子,玩兒大了之後,他都把這責任脫得了。
他當下就肆無忌憚了,站起身豪氣干雲地獰笑:“那咱們就玩兒些更刺激的吧!”
未給公主說話的時間。一衆紈絝聞言立即歡騰起來,起着哄將她拖着一併跟了出去。
秦淮中央有一方圓臺,四面高閣懸梯,紅綢垂掛,貴人於閣中遙望而下,見得是十餘名女子身裹薄薄紅紗立於臺中,隨音動起舞,隨曲轉脫衣,白花花胴體烏髮血紅紗,尺度頗爲壯觀。
公主掉頭要走。沈廷一把將她拽回來洋洋大笑:“傻小子,這些你沒見過了是嗎?今兒小爺就帶你出來見見世面,瞅瞅男人都是怎麼玩的!你還不快謝謝小爺?”
“謝你妹!妓子無錯,你這是玷辱!”
畢竟年紀小,公主當時三觀還是很正的,知道“黌宮有序,衣冠正容;神其各思,是仰是崇”,她自啓蒙時便知衣冠端正有多重要,學子禮儀的基礎莫不敢忘,妓子如此無有不妥,可學子如此分明禽獸!
衆生百態,不管風塵還是伶人,爲的都是想努力的活着,以女子攀比來獲得心理上的優越感,這簡直令人無法理解。
“玷辱?”沈廷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驀地大笑出聲,直不起腰:“玷辱?你去問問這些女人,有哪個是不想讓本少爺玷辱的?她們都巴不得讓本少爺玷辱,哈哈哈。”
公主忽然覺得有些悲哀,這些人都是世家之後,未來的朝廷棟樑,如今的大臣忠廉卻會老,朝堂更迭都是一代一代,勢必今後的一些大權,都會交到這些人手上,而所謂的蛀蟲,也不過如此了。
賭場妓坊並不髒污,公主本身身爲女子,要她看這些,並沒多大的問題,可這些氣血方剛的少年郎,那問題就有些大了。
沈廷極快指了圓臺中央最爲豔麗的三名女子:“把這三個人給我帶上來。”
徐娘瞅了眼。腆着臉賠笑:“爺,她們還有三舞才結束呢,而且,在開舞之前,她們便已經被別的爺點了。”
沈廷覺得自己的威嚴收到了挑戰,他大怒的嚷着要加銀子,而秦淮十里,最不缺的就是達官顯貴,區區一個御史大夫的兒子還着實做不到橫行霸道的地步,當人家那些公侯伯爵家的世子,都是鬧着玩兒的麼?
所以在徐娘再一次尷尬的說“不行”之後,沈廷就知道對方的來頭不小了,他一腔慾火積壓無處發泄,徐娘只能贈賠一些清茶薄酒,讓他再選些別的。
對於這些被寵慣了的人,他們的潛意識中往往都是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是故女子換了幾撥之後沈廷總覺得不堪入目,進而愈發的暴躁。
這些雖說在徐娘的意料之中,可她卻也無可奈何,秦淮婢女這時捧茶酒而上,沈廷首先看見的是這婢女的一雙手,蒼白纖纖,嫩如幼筍,猶如燥熱天氣裡突如其來的一股清泉,洋洋灑灑,若能溫柔撫慰胸膛。那滋味一定舒爽。
他摺扇去挑起了這婢女的下巴,女子擡頭目光如受驚幼鹿,漆黑濡溼,帶着幾分不明就裡而有些驚惶的詢問,軟軟糯糯的,多麼勾人的眸子!
沈廷心猛地就波動了一下:“留下她,我就要她。”
“爺,她就是一名添茶婢女!”徐娘臉色明顯變了。
沈廷長眉一揚,顯然失了所有耐性,“怎麼。這個不行?”
徐娘爲難至極,斷然的拒絕她肯定不敢,她勉力的斟酌用詞:“不是說不行……”
沈廷一張銀票拍了她懷裡:“既然行,那就別再廢話,給小爺滾出去!”
婢女驚慌地看向了徐娘。紅着眼不斷地擺手搖頭,不斷地搖頭。
“爺!”徐娘也有點慌了:“幼娘她不過就是一名啞女,並不是秦淮的人,況且她已有夫家,只是偶爾來秦淮幫幫忙而已。我並無做主的權利,您看要不再找找別人?”
這再三的推諉拒絕,衆紈絝終於心生不滿了,一瞬間開始起鬨狠狠的耍起了架子:“這不行那不行,你莫不是當真看不起我們沈大公子不成?你這秦淮還想不想開的安生?”
徐娘連忙說不是不是。這些權貴,她沒一個得罪的起。
公主想說話,然而她人微言輕,一開口聲音便被淹沒。
在金錢以及絕對權勢的欺壓下,徐娘終歸是選擇了當一個睜眼瞎,臨走前她輕輕說,幼娘,你就認命吧,其實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看,你家徒四壁。未婚夫也不過是一名窮書生,抱着科舉高中,衣錦還鄉的美好夢想,要你淪落風塵,染盡素手來爲他鋪一條未來可能並沒有你的康莊大道,金榜題名便迎娶她人的例子見得太多,你墮過秦淮,他一定會嫌你髒污,你又何必爲他勞苦碌碌一生?
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而御史大夫位列九卿之一,即便是嫁入此高門做妾,你也必定會一生衣食無憂,終不用再爲生活奔波,可安享到手榮華了。
徐娘捧着那一疊銀票退了出去,夾縫中最後一眼她看見一張絕望的臉,惶然悽惘,梨花帶淚。
這扇門關起,她知道她不過是在安慰自己,她沒有任何權利將自己所認爲的東西強加到幼娘身上,可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
她沒敢再看幼娘那雙眼睛,幼娘有一雙特別乾淨特別乾淨的眼睛,也正是這雙眼睛,挑起了徐娘心中所有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