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所有的人聲都消失了,獵人們怔怔地望着面前這位年輕的分隊長,都有些忘記了呼吸。明眼人都知道這個選擇意味着什麼,面對這種數量的原獸即使是攜帶者也得小心謹慎,任何一個普通人進去只會死無全屍。
打破寂靜的是翻身的細小動靜,那是來自於被護在中央的傷員席上的聲響:從重創之後始終昏迷的李航居然在這時醒了過來,掙扎着看向他卻說不出話,只是那雙黯淡的眼睛此時瞪得老大,像是隨時會有血滴下。
“不用這樣,我都明白。”王慶環視着四周注視他的臉孔,輕輕笑了笑,“是我沒有管理好狼巢,把你們帶來這裡,結果當然由我來承擔。別有什麼負擔,都是我自己的要求。”
“王隊,這不是你的錯。”終於有人忍不住喊道。
“或許是吧。但除了這一次,我、或者說我們,犯的錯可是不計其數啊。”王慶再度扭回頭去,衝着天幕喃喃道,“說到底,對抗原獸本身就是人類的職責,我們卻一直依賴着另外的東西,還將其當作理所當然,真是錯的太離譜了…而現在就是彌補這錯誤的時候了。”
他的聲音被吹散在迎面的細雨當中,撒落向腳下破碎的天子城。就在他背後,烏雲下青龍的巨影正在肆虐,捲起的腥風鼓動他的衣襟,此時此刻竟像是王者的斗笠那樣獵獵作響。
人們在面面相覷間沉默着,髒污的臉上映着還在起伏的槍火。片刻的死寂後終於有人動了起來,扛出所剩無幾的裝備箱,從中取出那些重武器一根根一枚枚地遞到王慶手裡。後者照單全收,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句話,只是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謝謝你們了,這輩子無緣,下輩子咱們還當兄弟。”王慶衝他們點了點頭,“事情完結之後,就把這些全忘了吧。各自都去摸摸新的道兒,到那時候,一定會有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噎住了。因爲眼前的手下完成交接之後並沒有停手,反而是再度持開箱,給自己身上也掛上一件件的武器。不僅是他,所有圍攏在他身邊的獵人都在做着同樣的事情,整齊劃一像是早已商量過千百次。
“你們…”王慶震驚。
“王隊你也說了,殺原獸是全人類的事吧?”領頭的漢子最快完成了裝備,滿是血的臉上綻出憨憨的笑,“難不成,我們就不算人類了麼?”
“那可不成!這可是狼巢,放眼天子城這片兒,打原獸就沒有比咱更專業的!”
另一個聲音從旁傳來,王慶側目一看,發覺竟是之前投靠了叛軍一邊的隊員。此時他與身邊的同伴同樣完成了裝備,一副毫無芥蒂的樣子衝他樂,笑得傻逼呵呵的。
在他身邊到處都是這樣的情景,人們在幾個呼吸間將剩餘全部的殺器背在身上,將最後的子彈裝填如槍膛。許多人悄無聲息地互相點上一根菸,以彷彿要嚼碎菸葉的方式使勁抽着,一口吸進去半根又吐出沖天的煙霧。要放平時這有損隊容的方式讓王慶看見了肯定免不了一頓臭訓,但此時那煙盒轉手一圈,最後居然膽大包天地傳回了他面前。
“王隊,你還來一根兒不?”屬下將最後一根菸彈出盒外,笑着遞到他面前。
王慶直直地站着,目光在那煙盒和麪前人羣之間反覆來回着,直轉了十次有餘後,他突然哼了一聲笑起來,一手從中抓出菸捲點上,優哉遊哉地叼在嘴上轉過身去,面朝着青龍的方向拉起槍栓,在同時聽到了背後十數聲相同的響動。青煙嫋嫋而上,那一支菸不多時便燒到了菸嘴兒,他將其拿下隨手丟至一邊,接着將槍舉至面前。
“所有人,準備衝鋒!”他喝道,“所有代價不計!所有規則不計!最終目標只有…放倒那個畜生!”
“明白!”
他得到異口同聲的大喊作爲迴應,身體隨即一彈而出,落地的一刻槍口火光噴吐,將試圖圍上來的原獸都逼至一邊去。黑狼獵人們緊跟在他身後,槍彈一股腦地蓋向面前的獸羣。射擊聲夾雜着各種不留口德的謾罵,他們都用上了這輩子最粗魯的語言喊叫着,像是斯巴達的勇士那樣嘶吼,亦像是勇士那樣不看後路,以近乎自殺的方式衝向前方,沒入獸堆之內…
轟響聲突然切入連天的喊聲當中,如同雷霆當頭而降,緊隨而來的是連綿雷電般的震鳴。發覺的人們都被引着擡起了頭來,只見無數飛行氣道劃過蒼穹,機身內的發動機咆哮着,將暴雨般的子彈潑灑向地面的獸羣。
“這…”抱着必死決心的獵人愣在原地。
這是熟悉的場景。在他們已經徹底放棄的時候、準備孤注一擲的時候,救星從天空趕到了。只不過這一次來的不再是一架,而是整整數個編隊,型號各異的戰略機籠罩了整片工業區,像是無數樣貌各異的巨鳥在盤旋。
而同樣,這一次目睹這峰迴路轉的,也不僅僅是他們而已。
“這是邊境那邊的編隊…是直屬於中央的軍部機!”幾公里之外,望着天空的任天行也露出了驚色,“能調動這種等級的力量,一定是中央直接下達的命令…外面的人已經注意到這裡了,現在恐怕整個城…不,全國的武裝都會朝這裡彙集!”
他說的沒錯。不單單是當頭的空軍,另外的勢力也在潮水般涌入這裡:迎面的風摻雜上了機油味,不知何時數不清的人影已經來到了外圍,陸上作戰人員列隊齊頭並進,用數千枚子彈所組成的帷幕在前推進開道,在他們身後是成批的重型卡車,無一不裝載着讓人生畏的制式武器。
繼原獸大軍之後,這一次是分佈在天子城各處、甚至包括仍在不斷涌入的外城武裝勢力趕來了。白虎出現的消息傳到了中央,大人物們本着防患未然早已制定好全盤預防策略。在這一次全城原獸異動開始的一刻,早已預備好的預案被啓動,集中在天子城附近救災的援軍在同一時刻得到準確座標趕到了這最後的地點。
這將是天子城最大規模的一次暴力行動,不僅是獵人,軍隊、警力、乃至民間自發武裝都參與其中,只是片刻的功夫居然已經聚集了上千人,更甚邊境行動的那一次。
“現在我們怎麼幹?”於小樓從四周收回目光,有些遲疑地道。
江樺被他這一句問話引得回過頭來,對上的是四雙情緒相似的眼睛。不知何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他們都面色複雜,是隊員在等待隊長下達最終的指示的命令的神色,就如往常一般。
攜帶者們小心翼翼對抗了多年的秘密暴露於衆人眼前,而引起的是統一戰線的聯合作戰。這樣的規模足夠淹沒任何個體的突出或異樣,這其中包括此時的白狼。
江樺沉吟片刻,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挨個看過這眼前這四張熟悉的面孔:“按以前的方式處理…做你們該做的事情。”
這大概是一句廢話,但聽到這話的四人卻因此再度地對了一番眼神,隨後緩緩地動了起來。任天行不聲不響地拉起荊明,於小樓紮緊傷口處的布料重新拿起長槍,坐在最後的林燕揚同樣站起了身,卻沒有多做些什麼,像是猶豫了一刻才轉過身,重又揚起蒙灰的俏臉看着江樺。
“江隊,”她有些遲疑地開口道,“我們之後…要怎麼辦?”
江樺從她眼裡看到了稚子般的惘然,那神情讓他也沉默了一刻。白狼向來一體同心,他當然明白此時這番情緒存在於每個人心中。多年後他們再度一同站在了人生的岔道口處,只是這一次已經沒有那個男人領着他們前行。
“用你們自己的方式,各自去走各自的路。”他最後說,“無論是什麼。”
林燕揚忽地揚起臉,像是吃了一驚。她聽懂了江樺的意思,這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但這樣的表情只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便變回了堅定,轉而重新扛起自己的手炮背在背上,輕聲道:“我明白了,江隊。”
“那就好。”江樺說着,別開了眼,“去吧。”
他聽見幾道腳步聲逐漸遠去的動靜,余光中熟悉的人影分岔開來走去,在夜幕下漸漸變小直至隱沒在各自道路的盡頭。他同樣轉過頭去,沿着背後的大道奔向大隊獵人所在的主場。
他知道隊友們都切實地明白了他的話,接下來的他們已經不再需要他來配合。作爲白狼隊長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那麼接下來他所要用的就是另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