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鍾醫生的“杏春堂”,那個溺水的男子打完針,已經開口說話。
他說他是大瑤河源頭上的碼頭鋪人,住在大龍山腳下的龍爪窩,端午那天上街買菜回家過節,一個人在酒館裡喝多了,中午回家時過橋,一腳踩空,掉下河裡,就迷迷糊糊一路漂了下來。
一聽說病人是碼頭鋪大龍山的,鍾榮達的母親急匆匆趕來病房,看見那後生就帶着哭音問他,叫什麼名字,父母是誰。那人一一作答,說自己叫趙玉廣,父親叫趙虎仔。鍾榮達的母親一聽,叫了聲侄兒啊,就伏在他身上哭了起來。
趙玉廣一聽,想起自己有個遠房姑姑嫁到仙橋,猜想一定是她了。就說:“你是寶珍姑姑吧?”
鍾榮達母親連連點頭,說:“你這個蠢寶仔啊,我就是你寶珍姑姑呢。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要不是香草溪的人救了你,你真的要漂到東海龍王那裡了,你真是個蠢寶啊!”她抹抹眼淚,去了裡屋,把鍾遠逵老醫生請了出來。
鍾老先生也留了長鬚,鬍鬚跟頭髮一樣都白了。他穿了山裡人極少穿的紅色唐裝,臉色越發紅潤,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見了玉廣,問了他落水的情由,說他也是命大,都在水裡漂了那麼遠。問了他打針吃藥的事,然後親自開了三副中藥,給他驅風寒,逐邪氣,補正氣。他把藥交給夫人,叫她去伙房煎了,又安排兒子去整治飯菜,留百順、慶富他們吃午飯。他自己坐在太師椅上,親給前來看病的人切脈問病起來。
蓋草一來,正趕上吃午飯。大家問了他老庚的喪事,都唏噓不已。聽說要請法師給死者燒瓜上樓,都說先前只是聽說,今日遇上了也是千載難逢,一定要好好看看。
吃中飯時,趙玉廣他姑專給他煲了藥粥。他喝了兩碗,氣色好了很多。鍾老先生說,這碗藥粥都是好藥材做的,人蔘啊、紅棗啊、蓮米啊,都是安神補氣的。玉廣這一路漂下來,元氣大傷,又受了驚嚇,需要好好調養一段。
趙玉廣說,有姑爺姑姑的照顧,加上打針吃藥,他現在感覺好了很多。他說,山裡人,命賤,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從端午到現在,有三四天了,家裡人不曉得急成什麼樣子呢。
表哥鍾榮達說,你那裡有電話沒有,要不打個電話回家。
趙玉廣說,山窩窩裡哪有電話啊。
蓋草說,那就跟我們去縣城吧,搭車回碼頭鋪方便一些。
趙玉廣說,只能這樣了。他說縣城裡,他有個老庚在縣人大當副主任的,一直要他去,他也想去看看他。
鍾榮達說了那個人大副主任的名字,問趙玉廣是不是他老庚。趙玉廣說是。鍾榮達說自己是縣政協委員,開會時常見到的。他說那位領導很不錯,人年輕,有能力,講感情,對瑤山人最好。
趙玉廣說,講瑤話的人都是一家人,他本來就是瑤族,自然對瑤山人好啊。
鍾老先生說,碼頭鋪、大龍山那地方不錯,出了好多能人。大龍山有個趙金龍,帶着瑤人造道光皇帝的反,打着“金龍王”的旗號,從錦田打到寧遠、藍山,一路打到常寧,他的口號是:“打到北京去,殺死道光皇”,後來在洋泉被清軍用火攻,打敗了。趙金龍的法術好,據說是讀了天書的,能撒豆成兵、指木爲劍,厲害得很。爲了對付他,朝廷三個省的兵力都驚動了,一起來圍攻。因爲趙金龍這麼一鬧,朝廷不準當地官府和豪紳再欺負瑤人了,山場林木不再作農田交稅,也不準豪紳山主巧取豪奪,瑤人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碼頭鋪黃竹寨還有一個厲害角色,叫王德榜,他排行老八,都叫他王八大人。太平軍造反的時候,他幾父子毀家起兵辦團練,跟着曾國藩、左宗棠在江西、浙江剿過太平軍,還戍守過京城,當過貴州布政使、浙江布政使,布政使應該就是現在的省長吧,朝廷賜給他頭品頂戴,賞穿黃馬褂。後來法軍侵犯越南,爆發了中法戰爭,左宗棠保舉王德榜帶兵馳援廣西。王德榜回到家鄉,在瑤山緊急招募八營新兵趕往廣西,配合馮子材在廣西鎮南關跟法國人打了一場惡仗。他的家鄉子弟兵很多是常年在深山裡打獵的後生,腳力好、槍法準,黑夜裡從懸崖上翻過去,斷了法國人的後路,前後包抄把法國的統帥都砍了頭,軍功大得不得了。王德榜後來告老還鄉,做了很多善事,他出錢建了豸山上的凌雲塔,建了永州香零山的燈塔,還跟兒女親家東安的席寶田一起出錢修建了永州萍洲書院。瑤山放排的過香零山那地方,經常翻船爛排,後來有了燈塔,翻船爛排的就少了。瑤山這條河過去根本過不了排,礁石多、險灘多,也是他出錢修浚的。過去從碼頭鋪到連州挑鹽,都是土路,草深林密,土匪多得很,王八大人又出錢把路修了,鋪上石板,那條鹽道救了很多人,仙橋蠻多人就是挑鹽搞碗飯吃,有些還發了財,置田買地甚至把家遷到了縣城、永州。
碼頭鋪李家有個後生也不錯,叫李啓漢,是跟陳獨秀最早在上海搞**的,他在上海被巡捕房抓了,人家見他人小鬼大,就勸他:你這個娃樣樣都好,就是嘴巴厲害;人這麼小,那麼多做工的人都聽你的,真是奇了怪。民國十五年,陳獨秀找了個女人躲到上海一個弄堂裡一個多月沒露面,很多人以爲總書記被綁架暗殺了,後來還是李啓漢去找到他的。李啓漢後來搞省港大罷工,全國都驚動了。民國十六年,他才29歲,被國民黨活活地塞進麻袋綁上磨盤石拋下了珠江口,屍體都沒找到。他妹妹李夏明嫁給了郴州的鄧中夏,也是個**的頭,他弟弟李啓蒙讀了黃埔,他一家人都是**。他還動員他父親參加革命,被廣州國民政府任命爲廣西欽州市公安局長。據碼頭鋪的人講,李家的屋場和祖墳都好,屋場立在臥龍坡下,祖墳葬的也是龍頭,原本是要出驚天動地的大人物的,後來民國縣政府請了風水大師把他家的屋場祖墳都看破了,挖了他家祖墳,在龍脈上打了三口銅釘,李家的氣數就斷了。嘿,這樣一個厲害角色,瑤山八百年都難出一個,可惜了!
蓋草補充說,跟他一樣鬧**的,還有縣城旁邊百家尾的,姓陳,叫陳爲人,他在北京是跟李大釗的,跟李啓漢是一北一南,後來做了滿洲省委書記,也死得早。
鍾老先生感嘆道:唉,你講瑤山偏遠嘛,也講不清,那個時候,他們出去讀書沒車坐,也沒馬騎,就是坐木排,把大事都幹到全國去了。要是他們不死得早,官也做得很大了,比鷓鴣塘的虞上聰的官要大得多。虞上聰的官也大,浙江省委書記、最高人民法院院長,連“四人幫”都是他當庭長審判的。敢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拍驚堂木的,也就是我們瑤山的人,你講厲不厲害?
說起這些歷史,鍾老先生和蓋草也就有了共同語言。兩人一杯酒來一杯酒去,說的也是一套一套的,讓人覺得耳目一新。
鍾老先生說,那個虞上聰,人高大威猛,他回家鄉時親眼見過的。他審“四人幫”時,坐在法庭上,就像老虎一樣,嚇人得很。宣判江青時,他念道:“現在,我宣佈,判處江青死刑——”他在這裡故意停頓一下,不讀完,嚇得江青亂喊亂叫,臉色都青了,之後才慢悠悠地說:“——緩期兩年執行!”嘿,那江青可是皇后娘娘哦,硬是被他嚇尿了褲子,嘖嘖!
蓋草點頭說,這是事實,書上是這樣說的,他也看了。
趙玉廣說,我們這地方還真的有點名堂,出了這麼多能人。他苦笑着說,就是我沒用,喝酒跌下橋,一路河裡漂,從碼頭鋪漂到仙橋來,這笑話怕也是要傳古了。
百順說,你也蠻能幹呢,在水裡漂這幾十里路,都還沒死,也是個人物了呢。
慶富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玉廣,難說你以後要行好運,發大財,有大富貴呢。
一屋子的人都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