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他心裡也很清楚,無論他的奶奶武則天,還是他那兩個叔叔,包括滿朝的大臣們,統統不是他的指望。想要活下去,只能自己瞎折騰。如果不巧折騰壞事了,那好歹也是死在自己手裡。
雖然世界很涼薄,但卻不是他悲觀自棄的理由,人終究還是要爲自己而活,沒有人有義務爲你的喜怒哀樂通盤負責。
他之所以選擇急流勇退,以守孝爲藉口離開神都城,自逐前往西京長安,一方面自然是爲了躲避政治上的兇險與迫害。
另一方面,那就是在當下這個政治環境,他眼下所達到已經是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一個極限,再想向上擴展,收效甚微不說,所面對的兇險也會成倍激增。
而且他眼下所享有的一切,也統統都是空中樓閣,看似一片煊赫,實際上還是缺乏有力的支撐。一旦成爲某一方政治勢力要獵取的目標,唯一的自保手段只能是繼續乞求他奶奶的庇護。
但武則天終究是一個政治家,不是一個奶媽子,眼下是有着確切的政治需求,纔對他這個孫子優待有加。一旦這種需求不再,再想維持這樣的寵眷也很困難。
選擇在這一時刻抽身離開,一則自標孝義周全,二則也是彰顯高風亮節:我根本不是爲了自己瞎折騰,純粹是給我奶奶站場子。事了拂衣去,瀟灑又從容。
對於一般人而言,要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很難的。人之所以看重當下所有,就在於未來的混沌莫測,特別在這樣變幻莫測的政治鬥爭當中,真的是退後一步都有可能淪爲魚肉。
別的不說,如果李潼不是明知他奶奶還有得年頭折騰,他也不會這麼輕易就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他奶奶沒兩年就掛了,憑他此前種種賣祖業的騷操作,不被人秋後算賬那就怪了!
之所以抽身離開時局的中心,也是擔心他這小翅膀扇得太歡,興許就有可能直接把他奶奶扇死了。眼下的他根基仍淺,實在是需要在他奶奶的關懷之下繼續茁壯成長。
別說眼下恰好還有一個絕佳藉口能夠返回關中祖地,就算是沒有,也得製造一個理由離開神都。否則十三香變成和其正,那也是分分鐘的事。
劉幽求原本對少王近來的招搖原本還有些惆悵與不安,在得知少王后路安排後,已經是頗有幾分心悅誠服:“神龍百變,進退從容。大王能不迷浮華,瞻望長遠,倒是卑職狹隘短視,杞人憂天了。”
瞭解了少王后路安排,對於眼下作爲種種,便也能夠更加正確看待。
任何政治人物,一旦脫離時人視野太久,政治生命都會遭遇極大打擊。所以有關服喪與奪情,歷朝歷代也是事蹟不斷,不少人就栽在這上頭。
少王雖然身份敏感,但也難免這些政治人物的常態,一旦離開時局太久,未來能否復起、又能不能再達到眼下這種煊赫,其實也是一個未知數。
所以在抽身離去之前,給時局人衆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也是很有必要的。本就名王貴種,又有才情富麗,即便短時間內淡出時局,也不會就此沉淪下去,再無翻身的可能。
對於劉幽求的恭維,李潼也只是笑領。他近日所爲種種,除了是要留下一個可稱華麗的中場謝幕以外,也是爲了向他奶奶彰顯自己的潛力。
設想諸種好處,但還有一點不能確定,那就是他奶奶願不願意放他離開?
關於這一點,李潼也考慮很多,起碼在他看來,他奶奶是沒有理由反對。雖然政治人物心跡晦深莫測,但基本的政治邏輯還是要遵守。
正如去年清洗李氏宗王的時候,武則天將太平公主召入宮中,今年更賜婚武氏。眼下武則天自然是沒有李武合流的政治需求,所以這種做法也是給這個愛女提供保護。
武則天不會不清楚,如果接下來李潼一家仍然留在神都,處境就會變得尷尬且危險。
最起碼眼下來說,祖孫關係仍是很融洽的,而且李潼之所以能夠站在前臺爲他奶奶發聲,立足點就是一血相承的孝義。現在李潼也是立足孝義請求自退,武則天如果不想搞死他這個孫子,讓他適時淡出也是一種保護。
至於李潼回到關中祖地給他爹守墓的時候,會不會越想越窩火,直接在關中拉起隊伍搞革命?
這種假設並不存在,一則他本身就是立場鮮明的站在他奶奶這一邊,爲武周革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結果返回頭來又要反他奶奶,且不說正常腦回路的人幹不上來這種事,也根本不會有人追隨他這種出爾反爾的小人。
真要有這想法,還不如死賴在神都勾搭禁軍將領有效率呢。上表請求服喪,本來就是一種心意表明。
二則眼下的關隴勳貴也早已經凋零殆盡,不成體系,且軍府籍簿無兵,早多少年前,長孫無忌那種領袖人物都能被手起刀落,想組織起一支能夠挑戰神都中樞的隊伍,談何容易。
早在光宅年間開始,組隊要往房州接回廬陵王的傢伙,每年都會有上那麼幾個,結果又怎麼樣?
這些人心中的權衡,也只在意會。從武則天選擇採納李潼所獻《佛說寶雨經》並大作造勢開始,這個孫子便註定不是能夠再作幽禁豢養的人物。
如今李潼選擇載譽暫退,也能讓局勢更趨明朗,同時還能讓他奶奶用人方略更加從容。
爲了代唐履極,武則天肯定是錯用了許多人,恩授過甚,現在親孫子都做出表態、功成身退,那些裝孫子的也得長點心,該努力的努力,該抽身的抽身。
舍中兩人交心完畢,朝陽漸漸升高,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明白了少王思路之後,劉幽求也不再心存牴觸,主動幫忙張羅今日出游龍門事宜。
龍門別業規模足夠大,昨夜留宿此中的賓客也有一兩百人,在見識到少王的才情與豪爽之後,今日應從同遊龍門的人數也不算少。而一些昨夜本來沒有登門的人,在聽說昨夜歡宴種種之後,也都陸續登門來訪。
除了這些賓客之外,還有許多牛馬貨車也都滿載着食材、酒水,源源不斷的往別業裡運送。
“南市行社諸衆知大王賓客盈門,擔心園邸用度不足,從昨夜便讓人在城外蒐購食貨送來,又恐卑俗氣濃,不敢趨前造次,請託卑職轉告殷情,過門不拜,非是不敬。”
聽到史思貞的稟告,李潼便點點頭,並說道:“近日禮賓事繁,無暇接待。轉告那些義商們,捐貨入事,情在不言,來日閒時,府中筵席備置,回報款待。”
他接下來淡出政治場中,本就存意要在市井之內發展新的潛力增長,就算未來幾年不在神都,但兩京之間交流本就頻繁,這種關係也大值得維持下去。
選擇退往西京,李潼也想打通幾條商道,關中所在,西接隴右,下領蜀中,本來就是一個重要的市場與商貨集散地。
未來隱居西京,他也會親自主持故衣社在關中的鋪設,如果能夠打通這兩條重要的商道,對於故衣社的發展是有着很重要的意義。
雖然眼下蜀中方面還沒有什麼頭緒,但連接西域的路子則是現成的。唐休璟眼下官居西州都督,短時間內雖然不能達成政治和軍事上的互動合作,但好歹也給你養了這麼久的孫女,商事上稍求方便也不過分吧?
如果能夠在商途方面掌握一定的話語權,那李潼可就不僅僅只是滿足於做一個帶貨王,他要坐地分贓!
這些商賈們油水可是豐厚得很,像武週中期武三思敲詐勒索、讓商賈們捐錢捐物打造天樞,張氏兄弟更直接將蜀中豪商引入宮廷宴會中。從這些商賈手裡搜刮油水成就自己的事業,李潼倒是沒有太大心理負擔。
別業中一番迎送的喧譁,等到正式出門時,從遊隊伍已經多達數百人,一衆人或車或馬,浩浩蕩蕩往龍門而去。
此時的龍門周圍,早已經帳幕架設,一個個光彩華麗彷彿小山包。同時沿路上也有禁軍將士往來巡弋,不準閒雜人等亂入禮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