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逐漸將黑暗驅除,祁都這才站在山頂看見了這一次來襲的宋軍的全部樣貌。
白河裡停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山坡下密密麻麻的盡是正在緊張準備的宋軍。不但有步卒,有少量的馬隊,還有正在全力建造小型砲車的工匠,以及隨軍行動的各種伕役。
宋軍的主將幾乎將整支部隊搬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但最讓他驚訝的還不是這些,而是環繞在山下的一圈憑空出現的障礙線。
那是由巨大的車輛連鎖在一起組成的防線。
所謂偏廂車是從古代以來就爲中原民族採用的車式,原本就是用來藏匿軍民以及糧食輜重,阻擋敵人騎兵衝鋒的一種戰車。古時的偏廂車重六百斤,只能用畜力拖拉。如今鄭雲鳴要將其運用在水網密集、必須經常上船渡河的京湖戰場,不得不對其稍作修改。新造的這一批偏廂車七尺五寸高,車寬九尺,通長一丈三尺。車廂用薄木板製成,足以防禦蒙古騎兵射出的又快又急的羽箭,上面開有供火銃射擊的窗口。大車系用民間所用大車*而成,組成車陣的時候將安裝了木板的一側對向外方,前後頭尾相接,用鐵鎖鉤環相連,偏廂車另一側沒有廂壁保護的部分則用棉麻*成帳幕,士兵藏在帳幕中進行射擊。每輛車自帶鹿角兩個,放在戰車前面連成鹿角障礙,用於阻擋敵軍衝鋒。
每輛車配備火銃手兩名,碗口銃手一名,弩手一名,長矛手兩名,以及大盾防禦兩名,重斧手或者長戟兩名,這十名軍士平時就充作推輓戰車的力量。戰時則火銃強弩,長短兵器互相掩護配合,用以阻止敵人騎兵的突擊。
鄭雲鳴又每兩輛車之間用拒馬子一個進行間隔,雖然陣壘嚴密稍減,而對戰車的數量需要更少,又在偏廂車上加掛棉布的遮罩,可以抵禦弓箭的射擊。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鄭雲鳴爲這種大型戰車設定了極爲嚴格的使用規則。
敵騎在側不得輕出,地形崎嶇不得輕出,不可用做進攻姿態。他經過反覆推敲考慮後世使用這種車輛的經驗,決定將它作爲一種純粹的防禦車輛使用。
最關鍵的是這種車輛可以彌補宋軍部伍中隊伍素質參差不齊的弱點。宋軍號稱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其實基本訓練戰術和唐軍不無二致,所以士兵的經驗素質,大抵來自於其大將的訓練和管束。若其人爲勇將,則部下爲強兵,若其人怯戰,士兵也是烏合之衆。
大宋立國以來,所吃的各種敗仗,敗因固然花樣百出,但最多的一條就是敵人抓住宋軍中較弱的一支進行痛打,引發宋軍全軍的整體崩潰,每每北方的胡騎運用此法,萬試萬靈,宋軍中那些不堪使用的部隊,總是成爲精兵強將的拖累。
鄭雲鳴從抵達京湖開始,就明確的提出兵須全精,將須盡勇的口號,實際上他自己的部隊也做不到這一點,儘管從普遍的意義上來說荊鄂副都統司部下的軍士的確紀律嚴明,訓練有素,但不一定人人都能曠野結陣,抵擋的住潮水一樣的騎兵攻勢。
使用戰車的最大一樁好處,就是使得即便訓練不嚴格的士兵,只要還能勉強聽從指揮官的號令,都能依託戰車有力的抵擋敵軍騎兵的衝擊。
數百年後,中原士卒糜爛,數萬人而不能當流賊數千騎,猶自能憑藉裝備火器的戰車環而自守,若不是崇禎皇帝強令出戰,讓戰車不擅長進攻的劣勢在流賊的面前暴露無遺,則勝負尚屬未定之天。
今日宋人雖闇弱,還不像數百年後那樣聞賊而奔,在沒有做到所有部隊都能以嚴謹的長槍和火器方陣阻擋敵人一次到三次的衝鋒之前,運用戰車組成的臨時堡壘在野外隨時固守當是一個穩妥的主意。
祁都望見宋軍陣中豎起一柄清涼傘蓋,傘下四周甲士如雲,斧鉞鈹鎩分列兩側,依稀還看得出有文士活動的身影。他南征已久,知道漢人大將素來以文人充當幕僚,那裡一定就是對方主將所在之處了。
他在心頭盤算着自己的八百鐵騎需要多快的速度才能衝到這大將面前,眼看着宋人慢慢的在第一道大車防線後面又開始挖掘壕溝,樹立柵欄,作爲阻擋山上蒙古軍脫逃的第二道防線。
要趕在敵人建好第二道封鎖線之前下定決心,祁都的面色越來越冷峻,走還是留?脫走的辦法,集中兵力猛衝敵軍一點,撕扯出一條生路出來。
留的話,憑藉宋人留在山坡上的障礙和這些房屋,據守不出消耗宋人,等待着北方的大軍日夜兼程殺到這裡,與自己合兵一處,裡應外合,成就奪取襄陽的頭功。
但若是此時趁宋人陣型未完的時候強行突圍,不知道勝算有幾何,畢竟自己的部隊人數佔據了絕對劣勢。但若是一旦脫走成功,起碼能夠保證性命無虞。
留在這裡的話,就要全看凌晨趁着宋軍射手視線不好的時候釋放出去的那幾只鴿子能不能順利的將消息傳達到了。萬一這些鳥兒不能順利抵達它們應該去的地方,唯一的指望就是散佈在南方鄉野裡的探馬赤軍能夠多快的發現九重驛的異動了。
猶豫不決的時候,山坡下已經有一名南軍兵士跳過偏廂車防線,朝山上走來。
還沒等他走上半山腰,祁都張弓搭箭一箭射去,正射中那軍士近前的地面。
那軍士見對面已經射箭告警,遂也不再前進,大聲喝道:“荊鄂副都統、知南漳縣鄭雲鳴動問貴軍主將:既然已經知道中計,何不早早歸降!副都統仁義英明,絕不會加害爾等性命!如若不投降,我荊楚軍大軍壓上,爾等斷無一絲生路!”
當下有漢地出身的禿魯花軍士給祁都翻譯了,祁都哈哈大笑:“區區幾千思南思人,也敢前來勸降!你告訴他,叫他只管.......”
他頓了頓,突然想起先代的禿魯花千戶跟他說過的話,打仗並不是鬥氣,只有盡一切可能爭取對自己有利的局面纔是戰爭的真諦。
他暫且壓下了火氣,對那軍士大聲喝道:“投拜可不是小事!我要和部下商量一陣,大家同意才行!請鄭那顏給我們一些時間!”
從這一刻開始他下定了決心,他也曾經在和林聽納牙阿將軍講起四太子曲出跟大汗彙報過,南朝有一名狐狸一樣狡猾的將領,本軍幾個土綿那顏的攻勢都被他阻止住了,似乎記得那人名字就叫做鄭雲鳴。
如果能夠以自己的這一支小部隊替曲出王子緊緊的將鄭雲鳴抓在這裡,等大軍齊聚此地將鄭雲鳴生擒,對曲出王子當是南下最好的見禮。他要做的只是儘量拖延時間而已。
不料那南朝軍士聽了通譯的回答之後,立刻大聲回答:“副都統吩咐,只能給你們半柱香的時間來考慮,半柱香時間一到,我軍立即發起進攻,絕不會遲疑半刻!”
馬光祖放下手中的茶盞,對一旁閒坐的鄭雲鳴說道:“半柱香的時間似乎稍嫌峻急,對方是大汗親衛,心高氣傲,您叫他們在半柱香的時間裡轉換思想投降我軍,只怕不太容易做到。”
鄭雲鳴慢慢的撫弄着手上的摺扇,從建軍以來,手中拿着一柄摺扇似乎成爲了鄭雲鳴的標誌,以區別他與尋常武夫出身的大將有所不同。但令人啼笑皆非的,現在土龍振武二軍統領以上的指揮者,人人在指揮的時候手中都拿着一柄摺扇,甚至連葛懷這種純粹的老粗都學着拿着書生用的摺扇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頗有些丈夫亦能繡花的反差。
荊鄂副都統司是襄陽諸軍中的魁首,制置使趙葵麾下第一等有力的部隊。看着他軍中有身份的將領們都拿着摺扇爲自己平添幾分風雅,自然有人跟風效仿。京湖的百姓們編了這樣的歌謠來調笑這些假裝風雅的武將們:“山中熊虎戴儒巾,田壟牛馬作儒袍,童子求問執扇者,三字經中幾字知?”
“先生可知道這一仗我軍最要緊的是什麼?”鄭雲鳴展開了紙扇微微的扇着,這時候正是夏末入秋的時候,時不時還有暑熱出沒,今日就是一個悶熱潮溼的日子。
馬光祖是正經的科班秀才出身,對兵書戰策也只是課餘讀幾本《孫子兵法》《李衛公問對》消磨一下時間而已,鄭雲鳴突然這麼問,他的確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一仗對於我軍而言,毋庸置疑就是一個字,快。”鄭雲鳴提高了聲音,摺扇在桌子上輕輕一敲:“快速進軍,快速部署,然後最重要的就是,,,,,,快速進行戰鬥,將敵人即刻殲滅,然後火速退走。”
馬光祖點頭道:“我軍這麼大規模的出動,並且孤懸在敵我兩國的空白地帶,的確是相當危險的形勢,一旦在這裡遭遇到敵人的上萬騎兵突擊,只怕半日時光都支撐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