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衛士互相看了一眼,引着郝經奔茅廁而去。茅廁是個規規矩矩的小木房子,開有窗格,裡面有各種衛生設施。郝經不由得感嘆,比起蒙古人出征時便溺遍地,臭不可聞的樣子,宋朝的軍隊顯得文明許多了。不過他顧不得這些,聽得門外兩個衛士互相閒聊着注意力分散的當口,突然攀上那個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窗口,奮力擠了出去。
他小心的躲避在帳幕的陰影下,迴避着在營中來回巡行的甲兵,一路摸到了中軍大帳的背後,隔着厚厚的帳幕小心的傾聽着帳中的聲音,好在帳中人說話的聲音並不算小。
只聽得焦進大着嗓子說道:“鄂州旦夕城破,相公卻要和韃主不緊不慢的談什麼和議,等臨安方面傳回消息,鄂州全城百姓早就成了蒙哥的刀下之鬼!叫我如何安心坐得住!”
又聽徐元傑慢慢說道:“相公此番安排,必有深意,將軍跟隨相公許多年,難道覺得相公是平庸昏聵之輩麼?”
旁邊一個沉穩的聲音便是朱勝,只聽他沉吟道:“相公雖有妙策,但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若是不抓緊時間馬上行動,只怕妙策成功,於大局也沒有什麼裨益了。”
焦進嘆道:“相公用兵從來不會故弄玄虛,都是一板一眼的靠真功夫硬實力取勝的,這一次我軍建制、軍械、甲冑、操練、號令無一不新,正好在蒙哥頭上試試,奈何用什麼妙計,真是想也想不透.”
“那是因爲當時機會不好,沒有到使用計謀的時機。”伴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鄭雲鳴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顯然,對於部下沒有能夠理解他的行事,他顯得略微不滿:“兵家非不用奇,只是在乎勝算而已。武廟諸位先哲,哪一位沒有曾經出奇策,用智謀的?諸葛武侯一生唯謹慎,也傳說有空城退敵的一步棋。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俱在,不容不用奇策退敵。敵人以爲奪取了襄陽就是穩操勝券了,所以蒙哥纔會親率大軍南下,以爲滅宋定能成功。蒙古軍兵驕狂之極,我聽說他們來的急促,營中沒有半月存糧,一切都靠北方支應,但入秋之後河南陰雨連綿,土地泥濘大車不便通行,大軍日有斷糧之虞,此天時也!”
“蒙古軍分散在數個重鎮周圍,分兵圍困城池,備多力分,雖然號稱搭建浮橋之後南北通暢,視長江如無物,但你們可以想象,一旦蒙古大汗突然死亡,而我軍又趁勢來攻,幾十萬蒙古軍會混亂成什麼樣子,那時候互相救援不及,自相踐踏的事情數不勝數,這是長江漢水賦予我們的地利!”
“最關鍵的是在於人和,我們用瞭如此手段,纔將蒙哥騙到了京湖,只等着在蒙古營中的內應發動.......”
白翊傑突然說道:“國家存亡大事,相公謹防隔牆有耳。”
郝經的心裡猛地一哆嗦,躡手躡腳的就要逃開,可是轉瞬就聽到鄭雲鳴說道:“營中都是忠心報國之人,哪裡來的細作,大敵當前之時,休得要婆婆媽媽,做扭捏女子狀。今高、呂二將軍深受蒙哥信任,每日出入斡耳朵,與蒙哥近在咫尺,當務之急是尋求一個穩妥的機會,只等蒙哥疏忽的一瞬間,就好下手......”
他雖然號稱不怕細作,但聲音也是漸漸放低了,最後模糊到了郝經怎樣努力也聽不到的地步。這時候帳幕裡突然傳來匆匆腳步聲,但是卻沒有聽見對話。想來是機密要事,所以纔在鄭雲鳴耳邊私語。
只聽得鄭雲鳴氣急敗壞的問道:“混賬!堂堂一個活人還讓他跑了不成?郝經現在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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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經心中一動,趕忙輕手輕腳的朝茅廁的方向跑去,身後的帳幕裡傳來鄭雲鳴憤怒的咆哮聲:“傳令下去,搜查全營,絕對不能放走了郝經!”
郝宣撫離開中軍大營之後走了沒多遠就被巡行的士兵發覺,直接押解到了中軍帳前。鄭雲鳴睜着微紅的雙眼問道:“我待先生以禮,先生卻不顧身份,竟然潛入我營中做細作,你既在中軍左近被擒,到底探聽到了些什麼!”
郝經不緊不慢的回答道:“我不過出來找不到衛兵,自己在營中迷路了而已,誤衝撞了鄭公禁地,還請贖罪。”
他這分明是狡辯之詞,鄭雲鳴哪裡肯信,虎着臉吩咐道:“將郝先生送到城隍廟去,派人好生看押,等我大破韃虜之後,再來處理他的事情!”
城隍廟在漢陽城西,原本就靠近軍營,大戰的時候通常都作爲關押要犯的高級監獄使用。督視府親軍將郝經關進城隍廟廂房之後,立刻安排了衛兵將廂房前後左右圍了個鐵桶陣,不要說是郝經,就算是一隻蒼蠅,只怕也飛不出去。’
郝經心中焦躁,大汗揮軍攻打鄂州甚急,可以想到南朝安排刺殺大汗的陰謀也在緊鑼密鼓的進行着,無論用什麼樣的辦法,一定要逃出這座監牢,返回蒙古大營去通報大汗。但話說的容易,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如何逃出這看守嚴密的城隍廟。
又過了些時候,天色已經接近四更天模樣,月亮被濃密的烏雲遮蔽了起來,夜暗顯得更加深沉,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我奉相公之命前來押解此人,讓我進去。”
房門推開,原來是鄭雲鳴幕府中年輕的後生李庭芝,他拱手對郝經說道:“先生請吧。”
郝經心中疑惑,鄭雲鳴剛剛說的明白,要等他打完了仗再來處理奸細的事情,短短時間就改變了心思,這似乎不是鄭雲鳴的作爲。
李庭芝帶了幾個兵,押着郝經一路奔城門而來,郝經初起的時候並未有所懷疑,因爲城外都是宋軍的營壘,鄭雲鳴又是習慣親自巡視諸軍營帳的,此時身在城外並不出奇。
但當李庭芝帶着他出了城門,一路奔向江邊的時候,郝經的心中已經明白了八九分。
果然李庭芝將他帶到江邊上,學着鷓鴣輕聲鳴叫了三下,蘆葦叢裡開出一條小漁舟來。
“事不宜遲,先生這就歸北去吧。”李庭芝着急的說道:“少時我也要脫身逃難去了,鄭相公發現先生走脫,必然不肯稍縱於我。”
郝經盯着他那年輕的面孔,心中盤算着這青年說話有幾分是真實的,或者這又是鄭雲鳴在耍什麼陰謀詭計?他沉聲對李庭芝說道:“憑你絕對做不出這種事情來,你說,背後主謀究竟是誰?你若不說個明白,郝某寧可自行返回漢陽城再被鄭雲鳴關押起來。”
李庭芝焦躁,對郝經低聲說道:“還能有誰人,賈公讓我轉達他對郝先生的致意。”
不錯,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夠在鄭雲鳴眼皮下弄計謀的,非賈似道莫屬了,不過郝經不明白,賈似道是趙氏外戚,怎麼會幹冒如此大的風險爲蒙古大汗火中取栗?趙宋的損失,一定程度上也是賈似道自己的損失。因爲蒙古人給的富貴,絕不會超過宋朝皇帝。
李庭芝看出了郝經眼中的疑慮,坦然說道:“賈公非有別的圖謀,等蒙古大汗攻下鄂州之後,是否還能以原先的條件繼續和談?”
郝經這才明白,賈似道的幼稚想法幾乎讓他忍不出笑出來,他幻想着讓鄭雲鳴吃一場敗仗,然後自己取而代之跟蒙古談判,一舉扭轉自己的不利局面。倘若蒙哥真的攻取鄂州,趙宋能不能繼續存在都是未知數,談何劃江爲界。不過他現在是不能這麼說的。
“南朝只有賈相公是明白人。”郝經篤定的說道:“如果讓我回到蒙古大營,一定向大汗申明賈公的意思,等鄭雲鳴去職之後,賈公便可擔當南朝主導,兩國共商和議,永享太平。不過我不明白的是......”
他盯着李庭芝問道:“你是怎麼捲進這裡來的。”
李庭芝尷尬的笑了笑:“其實道理也很簡單,是吳潛讓我跟賈相公多走動,相機爲他辦些事情。按照吳相公的說法,這叫做雞蛋不要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若是鄭雲鳴得勝,新黨人物固然可以春風得意,萬一鄭雲鳴失利,新黨也在新的權貴集團中留有眼線,這是南朝多年官僚習氣中養成的習慣,郝經並不覺得如何驚訝,他甚至覺得在北地做官的儒生中,需要多一點這樣的狡猾。
“既然如此,郝某已經明白,郎君之德,郝經終生不忘,君子不做凡夫姿態,某就此拜別,來日和議既成,還請郎君往北一遊,再敘舊誼。”
說罷郝經跳上漁舟,船伕搖動長櫓,小船疾速離開岸邊,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李庭芝站在江岸邊看了許久,等到完全看不清小船的身影,方纔轉身上馬,飛馳回營中。
營門口前,白翊傑坐在一張交椅上,悠閒的扇着羽扇。李庭芝快步上前參見,說道:“送走了,但不知道軍師此計得中否?”
白翊傑笑着說道:“數日之內,必然有消息傳過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