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又想到,即便是魏了翁這種敢犯言直諫的臣子,朝廷上也不是很多了。端平皇帝在歷史上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昏君,甚至於由於提拔一批理學大師進入朝廷,他在民間還得到了廣泛的讚譽。皇帝欽慕的是做唐宗宋祖一樣的曠世明君,他也懂得,一個明君的堂上是要容得下幾個敢說話的大臣的。即便是雄武剛烈能夠親自上陣的唐太宗,也必須有一個魏徵嘛。
想到這裡,皇帝不由自主的端起了明君的架子:“卿言中理。四明才子名滿天下,雖然有些許不如意的地方,畢竟是瑕不掩瑜。朕所以增加恩科,無非也就是力圖做到野無餘賢,又怎麼會將賢才屏蔽在樞府之外呢?只是入洛失利,史嵩之不能不說也是有責任的。倉促提拔他進入政事堂,有負天下之望。等明年秋防之後,再擇機揀選一名四明籍貫的有力之人進入政事堂吧。”
“先求朝廷上下團結一心,然後才能指揮地方,選將練兵,儲備糧草,和胡人決勝於邊境上。”魏了翁嚴肅的說道:“強敵在外,而內鬥不息,禍患就在面前。”
“朕自知曉。”皇帝的口氣裡有了一絲不耐煩:“朕非敢和上古明君相比,但也日日勤習政務,心想着能追趕堯舜之萬一。但只有朕一人努力有什麼用?就算上有聖賢之君,在下的也要是聖賢的臣子才行。”
魏了翁看皇帝有些不高興,也只有勸慰道:“百里之邑,亦有忠良。只要陛下能夠廣開言路,虛心納諫,使得下情上達,才智之士能得聞天聽,人才總是會源源不斷的冒出來的。這一次臣親赴京湖督戰,就見到了許多年輕的俊才,兩淮和四川,臣沒有親眼見到不敢妄加斷言,臣可以保證,就區區京湖一地,未來能升任節度使的至少會有三五人。”
皇帝聽到他口氣如此堅決,登時來了興趣,問道:“卿這一次下去,見到了哪些可造之材?詳細與朕說來。”
魏了翁心下懊悔,一時說漏了嘴,讓這些鋒芒乍現的年輕人過早的進入天子的視野,對他們將是福緣,亦或是禍端呢?
已經是二更天時分,今日臨安的月亮被薄雲罩住了半邊,月色益發顯得暗淡了。
在皇城北的福寧宮一角依然掌着燈火。大宋萬民之上的天子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睡下。
他叫內侍官取來一副天下地理全圖來,掛在屏風上,叫小黃門取了燈火照着,自己湊近了認真查看。
兩淮,這裡是最靠近京師的邊區,但是人民彪悍能戰,士卒尚算精銳,城壁也還完善。蒙古人雖然傳說有士馬百萬,但想要突破這裡沒那麼容易。當年金國的海陵王親率六十萬人馬自兩淮南征。不也被阻隔在大江上了麼?最要緊的是,兩淮背後是一條難以逾越的天塹,以及臨安殿前軍馬司的七萬精銳大軍,一旦形勢有變,馬上可以進行增援。
四川,皇帝看見邊境上彎彎曲曲的山脈感到一陣輕鬆,巴蜀素稱天險,有秦巴大山用以自固。唐人有“難於上青天”的議論。昔日魏國大軍曾經兩度進窺漢中地,據說蜀丞相諸葛亮只用一千人馬據守關隘,就阻截住了魏國十萬大軍。就算日後鍾會、鄧艾滅蜀,也不過繞道陰平小路,僥倖取勝而已。
但自戰爭開始以來,不,就算在戰爭開始以前,皇帝從所有臣子處聽到的都是關於蜀口防禦的不利言論。有人說蜀口的實際兵力其實已經不滿三萬,而且大多是老弱殘兵,有戰鬥力的至多也就是七八千人而已。
又有人說蜀口的軍隊待遇很差,士兵只能吃到混雜着砂石和泥土的糙米,和發臭的青菜。平時軍裝又破又舊簡直如同乞丐。又說蜀地的軍隊兇暴異常,經常發動兵變要挾本地的安撫使和州郡官員。而且蜀地的軍隊有一種很壞的毛病,遇到敵人的時候動不動就潰退,潰散下來就變成了盜匪,到處打家劫舍,荼害百姓,就連其中最精銳的騎兵隊也假扮成蒙古人和吐蕃人的模樣,肆無忌憚的進行*。
又有人抱怨,早知道今日是這個局面,當初就應該接受鞏昌府的金國大將汪世顯的投誠,起碼在蒙古人南下的時候能有個藩籬在前面擋一下,勝似如今日一樣,胡人次次長驅直入,直抵邊關。而汪世顯反而變成了他們的前鋒。
一派書生之言,都是一派書生之言。皇帝有些氣憤的想着。汪世顯是什麼人,他本就是隴南的豪強,被金國招撫成爲地方大將,這種人最是首鼠兩端,面對蒙古人的大軍,難道就這麼甘心充當大宋的屏障麼?到時候重效幽州郭藥師故事,這些書生又要指摘朝廷不辨良莠,隨便就將心懷叵測的將領招入麾下了。
說話容易,做事艱難。這個時候他更想念處事果斷又能體察到自己意願的鄭清之。進一步想到了在鄭清之家召開的宴會,以及鄭家的二兒子說過的那些話。
難道,自己真的應該給趙彥吶下一道命令,預備好蜀口突破之後的持久戰爭嗎?
他這麼想着,返回御案前,提起筆來匆匆寫了幾個字,叫道:“來人。”
一個少年宦者匆忙趕上殿來。
皇帝看着他面生,問道:“陳梅生到哪裡去了?”
少年宦官低着頭回答道:“陳公公今日染上熱病,不敢前來侍奉陛下。差小人代替他頂班。”
皇帝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宦官連氣也不敢出,還是低着頭說道:“小人是內侍省辦事董宋臣。”
皇帝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去將這張手諭拿給政事堂值班的人看了,叫他們明日早朝之前商議出一個結果來,不要直接上疏,先到福寧宮來跟朕當面奏報。”
皇帝的命令其實並不符合朝廷的規制。但董宋臣新到內廷當班,還並不十分清楚。就算他清楚,也不敢有任何半點猶豫。當即接過了手諭,躬身退出了宮殿。
皇帝覺得這個奴才看着還算聽話,總算稍微緩解了一些鬱悶的情緒。他放下御筆,叫小黃門將燈籠挪的朝地圖近一些。目光落在了四川和兩淮當中的京湖地方。
京湖上流的大圓圈就是襄陽城,一水之隔的小圓圈就是樊城。這兩座城池就是京湖的牙齒,京湖則是京畿的藩籬。
皇帝又拿起桌上的筆,在襄陽城邊用小楷寫下了幾個名字。他放下筆,久久的凝視着這些名字,輕輕嘆了一口氣,自問道:“天下之大,難道就只有這幾個人能用不成?”
皇帝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外有佩環的響聲。
正是夜中清冷的時候,這輕輕的腳步聲和佩環輕輕撞擊的聲音格外清晰。
即使不用出言詢問,他也知道這個時間來的是誰。
整個後宮裡,除了太后和皇后之外,敢夜闖福寧宮的也只有這麼一位夫人了。
內侍官稟報道:“賈貴妃求見皇上。”
皇帝轉過身來,說道:“讓她進來吧。”
在宮女和宦官的簇擁下,貴妃賈氏輕輕的踏入屋中,盈盈下拜:“妾身見過官家。”
皇帝問道:“夜已經這麼深了,你到福寧宮來做什麼?”
賈氏平靜的說道:“臣妾看福寧宮裡一直燈火未息,知道陛下又是操勞國事到深夜,所以到御廚那邊親自爲官家煮了些珍珠蓮子羹給陛下送來,讓陛下少做充飢。”
說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內侍官們趕緊接過宮女手中的食盒,將珍珠蓮子羹盛了一碗,放在御案上,又擺上八寶果品,各色小點心。
賈貴妃輕聲說道:“陛下憂心天下,也不要勞累了龍體,陛下的安康,就是百官萬民的安康。臣妾這就告退了。”
皇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放下手中的筆,端起碗說道:“你就留在這裡一會兒也無妨。”
賈貴妃應了一聲諾,心中暗喜,可是這點小欣喜決不能表露半分,若是被皇帝察覺了,先前的許多努力就盡數付之東流了。
皇帝喝了半碗羹,對賈氏說道:“你坐過來。”
當即有隨侍搬來凳子,侍候貴妃在皇帝身邊坐下。
皇帝放下碗,指着屏風上高掛的地圖說道:“朕剛剛就是在看那個。”
大宋承盛唐遺風,後宮干政之事,管束的並不如後世那樣苛刻。儘管各種各樣的宮內規矩和祖訓都強調婦人不可干預政事,但其實後宮問政的傳統一直都悄然存在。
貴妃淺淺一笑:“陛下運籌帷幄,這調兵遣將的事情妾身完全是外行了,不過以官家這等神武英明,我想策劃一定是極好的。”
皇帝感到一陣得意,他最寵愛賈妃的,就是她這點稍稍違背君臣之禮,對自己撒一下嬌,裝一下小女子的模樣,讓自己從九重天子的桎梏中稍微鬆脫一下,享受作爲男子的一時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