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房門,卻發現裡面端坐着一位短衣箭袖、頭戴斗笠的佳人,斗笠上籠着青紗,薄紗之下容顏依稀可見是個美人。
少女見人推門進來,認出是自己等候多時的那人,惱怒問道:“不是說好早上到的麼?怎麼來的比我都遲?”聲音若清風過銀鈴,清亮悅耳。
鄭雲鳴啞然失笑,問道:“姑娘是哪裡人士,爲什麼事情來找我?”
少女示意鄭雲鳴在桌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來。
鄭雲鳴接着這帶着少女體溫的信,心頭突然有些模糊。隨即臉色微紅,將書信拆開細讀。
寫信的人自稱是鄭丞相的一位故交,現在居住在長沙。鄭丞相近日專程帶信給他,希望他能派人手保護自己在襄陽府就任的三子,以自己和鄭相公的交情,原本應該親自過來護衛周全的。但近來家裡生意實在走不開,又有很多別的事情纏身,於是派自己得力的幫手石文虎前來護衛公子,又稱此人武藝精熟,力大如牛,做人敦實可靠絕無問題云云。
鄭雲鳴拿着書信差點沒笑出聲來:“石......文虎?你?”
少女一撇嘴:“不像啊?誰規定女的就不能叫石文虎啦?”
“貼身護衛......你我男女有別,怎麼能同居一室?”
“呸,我已經定下了隔壁房間,你這裡一有風吹草動我翻個窗子就能到,安心吧。”
石文虎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望了望,又返回來在桌子前坐下,壓低了聲音說道:“目下襄陽城中已經混進了蒙古人最頂尖的間諜之一。這個人是作爲蒙古人最重要的情報蒐集者,他出現在哪裡,哪裡就會招致蒙古大軍的攻擊,江湖上傳說他是蒙古人入侵之前的最後一道手續,將之前滲透進敵國的間諜網蒐集到的情報做總和查實。爲了襄陽府的安全,絕對不能讓他隨意在城中活動。所以平常我除了保護你之外,也得抽點時間來找他出來。”
鄭雲鳴一拍桌子:“哎呀,這個是要緊的事情,您趕緊去辦這件事,如果放跑了這個厲害角色,咱大宋可就吃大虧啦,我在襄陽城裡待得好好的,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來加害?”
“這可是你說的。”石文虎一躍而起走到後窗前,轉身揚手扔過來一件東西,眼看那物事奔着鄭雲鳴面門而來,韓四郎伸手邀截,才發現是一個裝飾精美的銅哨,哨子上刻着一隻小小的翠鳥。
主僕三人在擡頭看時,只見後窗大開,石文虎早已消失不見,房檐上方遠遠的傳來她清亮的聲音:“遇到危險的時候,就吹這個哨子好啦~~~~”
“父親從來說話辦事都是認真謹慎,怎麼這一次偏偏請到這麼一位不靠譜的小娘子來當保鏢?”鄭雲鳴把哨子扔給憲兒:“咱們不必管她,洗洗睡覺!”
“纔來了一日功夫,就惹出來好大的亂子!”京湖制置使趙範將手中的書信狠狠的拍在桌案上,“馬上差人去將那鄭雲鳴抓.....哼,請來!”
鄭雲鳴正在轉運司衙門裡會同安知整理錢糧發放的彙總。突然制置使司的牙兵們闖進門來,看着他們板着臉的樣子,鄭雲鳴知道這第二次參見絕對不是什麼喜事。
“這是今天一天,制置使司收到的南北軍各營將士收到的請願書,你自己看看吧!”趙範背過身去,指指桌案上的一疊書信。
“克敵、無敵、強勇諸營將士,聽到樊文彬部下的軍士被轉運司當面點發糧草,羣情騷動,也要求照此辦理。各軍主將帳前都是羣情洶涌,提出的要求都是讓轉運司派人來點兵發放。黃、李諸將都已經在本帥面前賭咒發誓:如果依照兵士的意見辦,他們只有不當朝廷的官兒,卸甲歸田養老去!這都是你鄭雲鳴惹出來的禍端!”
鄭雲鳴早已經料到,在一個穩定運行的社會體系裡,推進變革絕非容易的事情。但沒想到現實的阻礙如此堅硬,自己只不過稍稍更動了一下成法,立刻就遭遇到既得利益者兇狠的反噬。
黃國弼、李伯淵都是北方投降過來的大將,端平入洛的時候,他們作爲前金國都元帥崔立麾下一起投降蒙古人的將領,發動兵變殺死了崔立,從蒙古再度投降到宋朝。所以對宋朝來說,他們是保證恢復祖宗陵寢成功的功臣之一,即使後來入洛行動失敗。宋朝也沒有虧待這些降將,讓他們率軍分別駐紮在京湖的要地。
對於始終矢志燕雲的京湖方面最高統帥趙範來說,有這些人的加盟更是難得的助力。年前的入洛大敗,證明了以全子才、徐敏子爲首的宋朝本土部隊沒有實力和蒙古野戰軍相抗衡。在大宋君臣上下的觀念中,這些來自北方的壯士,其堅韌能戰要超過懦弱的南方人很多。更兼這些部隊原來就駐紮在河洛地方,既熟悉山和地理又懂得風土人情。立志成就大功、洗雪入洛慘敗之恥的趙制置使就更加想要安撫好他們。
在這麼關鍵的時候,怎麼能因爲貪墨這種小事而得罪北軍的主要將領呢?
鄭雲鳴念及到此,額頭上已經見了汗,事情處理的不好,因此就被罷了官職也是可能的。
“當街放糧的事情,確實是下官考慮不周,制置使有任何責罰,雲鳴不敢有半句怨言。”鄭雲鳴單膝跪地,低頭拱手謝罪。
“且慢。”都堂內突然闖入一人,因爲趕來的太過匆忙,連頭上的烏紗帽翅都有些歪斜了。來者正是鄭雲鳴的上司李伯度。
“追查樊都統軍中賬目,原是制置使大人親自下的命令。因此幾乎造成兵變也正因爲是這道命令。鄭參事普到襄陽就解決了這場未啓禍端,當是有功無罪,如今將其論罪。就是明擺着說制置使司衙門章法不明,將來如何激勵將士爲制置使大人效力?”
趙範冷笑一聲:“你的意思,這一切倒成了本帥的不是?”
“自然與大帥無干,下官只是認爲此事還需謹慎應對,不但要照顧到下面的情緒,還要照顧到上面的情緒......”李伯度說這話,微微擡了一下眼皮,掃了鄭雲鳴一眼。
趙範自然理會的了這是什麼意思,揮手說道:“道理是沒錯,但是也需照顧到北軍諸將的面子。小官人在城裡是呆不下去了,轉運司找個地方上的工作讓小官人先幹着吧。等日後各將怨氣消了再找個機會調回來。”
這纔是官場的道理。等鄭雲鳴拜謝退出之後,趙範自嘲的笑笑:“這小衙內剛到襄陽就被我發遣出去,在清之相公面前大概是說不了我什麼好話了。”
“我以爲鄭官人決計不會在左丞相面前說您什麼不是。”帳幕的陰影中一人說道。
“德功,你在我幕府已經三年了,有話直接擺在明處說。”趙範不耐煩的說道。文人的裝腔作勢,連他這個官宦世家的子弟也有些接受不了。
羅鑑在京湖制置使司幕府中擔任參謀官之職,而在進入趙範的幕府之前,還輾轉在幾位地方大員的幕府中任職,雖然仕途坎坷,對大宋的官場卻早就是洞若觀火。這位制置使大人在想些什麼,他也一早就猜得八九不離十。
“以您和鄭相公的交情,非止一日。小鄭官人初涉官場,如果第一次見面就說一堆您的壞話,您以爲以鄭相公的風度,應當聽信麼?我看小鄭官人年紀雖輕,卻不是愚笨的人,他不但不會毀謗您,反而會在家書中稱讚您秉公處理,不徇私情纔是。”
“豈止不是愚笨的人,我怕此子精明強幹,胸中韜略,還要遠勝過我與趙葵十倍.”趙範淡淡的說道。
“說是勝過您十倍......這也未免誇張......”
“一點也沒有誇張。”趙範望着桌上一大堆的請願信:“京湖的大將們統兵數年,恩威並施。被一介小官剛剛踏足這襄陽城不滿一日,話不過十句,事只做了一樁,就輕易奪取了軍心。這鄭雲鳴的才略,難道還用多費口舌細說麼?”
滿腹韜略的鄭雲鳴,現在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激動的人羣大聲叫罵着,推搡着,各種難聽的土話像是熟透的爆米花一樣密密麻麻的迸發出來。
要不是江陵府臨時調配的一千官兵勉強組成了人牆將三方隔開,只怕現在的鄂州市集早就已經屍橫遍地,血流長江了。
鄂州通判李規眼中冒着血絲,大聲的對鄭雲鳴說道:“轉運司的,您倒是拿個主意啊!”
鄭雲鳴因爲當面放糧之事得罪了襄陽的大將們,所以必須被“流放”到京湖治下的屬郡暫避風頭。
“正好鄂州的礦山礦丁們正在鬧事,你就走一趟鄂州,替轉運司摸一摸當地的實際情況,也好制定相應的對策。”李轉運使下了這樣的命令。
他輕鬆愉快的口吻,彷彿是下令讓鄭雲鳴到風景如畫的鄂州去郊遊一趟。
但來到鄂州之後,鄭雲鳴才發現這趟任務跟輕鬆二字一點也沾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