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生性不樂和鄭雲鳴爭辯,只是說道:“若是相公要用這一支兵,那就配給他們最好的火炮,最優的補給,這番大戰全繫於他們身上,不可等閒視之。”
鄭雲鳴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蒙古軍實力如此雄厚,即便擊破了龜甲船,宋軍也依然是明顯劣勢,和四十萬戰鬥力強悍的胡人大軍在野外正面交戰的後果,猶在未定之天。而這一仗是輸不得的,它的意義早已經超越了一個國家的存亡,甚至數千萬百姓的性命,這十年以來,宋朝正在羽化蛻變,儘管前進的道路上一樣伴隨着骯髒和醜惡,但世界正在因爲大宋的改變而一點一點的更動着,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這數年以來,宋朝商人立足的土地上,已經禁絕了奴隸的隨意殺害和驅使,各國國王開始效仿大宋,建立貧民救濟制度和嚴密的官僚體系,並且逐步對外開放貿易和旅行。世界正在朝着更加文明和富庶邁進,若是這樣的進程不被戰爭所打斷,鄭雲鳴有自信數百年後迎來的將是一個與另一個位面截然不同的世界。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在蒙古人最後的瘋狂下保住大宋。
當一行人正待轉向神武新軍的大營之時,得到了前方指揮官張世傑的奏報。蒙古大汗以荊湖南北等路宣撫副使郝經爲使者,泛舟南來,商議和談事宜。
白翊傑笑道:“郝宣撫此來動機太過明顯,若是等攻克鄂州再來,那多半是來勸降的,若是南下之前來,那是來窺探軍機的,他不偏不倚的選擇這個時候渡江過來,不用問也知道,十成十是假借和談以拖延時機了。”
神武左副都統呼延瑀不解的問道:“郝經也應該知道我軍此刻斷不可能停止救援鄂州的,他動身此來豈非多此一舉?”
鄭雲鳴搖頭嘆道:“若是別人,自然用不着親身到敵營犯險,唯獨只有郝經有這份膽量和自信,也罷,咱們就來看看郝聖人有什麼話好講。”
郝經此刻站在漢陽府衙門外,心中亦是波瀾起伏。這十年對於他並非庸碌的十年,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他甚至認爲即便孔聖人復生,也未必比自己更強,十年來他完全掌握了忽必烈大王的心理,不斷的給他灌輸中原禮教思想,使得忽必烈漸漸接受了統治中原必先採用儒家之道的觀念,在學術上他大力征闢河東河北和山東的儒生,組織他們勘定儒家經典,從南朝引進大家學說,自己也組織了一整套的儒生團隊來爲自己編寫經典,經過十年努力,郝經不但做到了宣撫的位置,且在海內也頗有文名,北地的書生們都尊其爲學界的領袖,甚至有愚蒙無知的百姓給了郝經以小聖人的綽號。
但一切在南朝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即便是身在河東,郝經也能從接觸到的隻言片語中瞭解到南朝的變化有多麼迅速和激烈,他們已經重新修訂了天圓地方的學說,認定了地球是一個球體,太陽則是宇宙的中心,萬物自太陽有光肇始,又做萬物皆由一種叫做以太的物質構成,這種物質極爲微小,即使是世上目力最好的人也難以察覺。近來又有人宣稱,萬物的運行皆有其規律,這種規律就是物體之間相互力的作用。種種新奇大膽的理論層出不窮,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覺。
對於這些聖人們從未闡述過的理論,郝經的立場的盡數加以否定,這當中的原因除了天生的對新理論的厭惡之外,還在於他意識到北地儒生對於蒙古人的價值所在,就是在於能夠使用聖人禮法來鞏固蒙古帝國在中原地區的統治。一旦南方的新思潮涌入中原,一定會動搖傳統的學說的統治地位,人心不定,儒生們在異族統治者面前就會說不上話。萬一讓忽必烈和蒙哥再接觸到這些新思想的話.......
這並不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這次南征之前,忽必烈就已經下令,不再刻意保護南朝普通的儒生,而是着力蒐集那些研究奇技淫巧的新儒生,學習鄭雲鳴學問的學者,以及着力蒐集那些講究算學、機械學、地理學和生物學的書籍,以圖蒙古人將來採用。而蒙哥也下令,所有研究機械和天文的人員不但一律不許殺害,而且萬一有所損傷,就要領兵的將軍付出代價。
蒙哥派遣郝經南來的意思,是爲了進攻鄂州拖延鄭雲鳴的時間,同時也是爲了在可能的未來爭取到鄭雲鳴的投順。對於蒙古的大汗來說,鄭雲鳴就是南朝,南朝就是鄭雲鳴,如今這個生機勃勃、國富兵強的南朝,完全看不到十年前那副孱弱疲憊的姿態,這一切只因爲一人的緣故。蒙古帝國的野心不止於富庶繁華的江南盛景,也不止於日進斗金的南洋貿易網絡,還在於能夠化腐朽爲神奇的一人,只要有了這個人的忠心,則地跨萬里的蒙古帝國將會成爲一個富庶一千倍、強盛一千倍的宋朝,那將是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超級帝國,再也沒有任何勢力會是這個帝國的對手。
但郝經有自己的考慮,他的確是來一探虛實的,不過他並非是試探宋軍實力的虛實,這些年來宋軍的實力年年拔高,憑他一點有限的軍事經驗,即便鄭雲鳴將隊伍拉出來給他看,他也未必能看懂其中的奧妙。但有一點他是看得出的,對於鄭雲鳴對北方士人的態度,以及戰後學問界實力的板動,這一點他是看得出來的,這一戰不論結果如何,都必然是決定中原數百年氣運的大事件。而北地與江南的士子們如何互動,將會是關係到郝經的切身利益的實際問題,他不得不借着出使江南的機會爲自己好好打算。
鄭雲鳴派出來迎接北朝使臣的儀仗煞是驚人,三百名督視府侍衛親兵在府衙門口一字排開,個個身着全套新式板鐵甲,渾身銀光閃閃的模樣好不威武,劉克莊滿臉微笑的站在門口等待着郝經到來。郝經知道劉克莊現在貴爲禮部員外,是鄭雲鳴幕府中心腹之人,以他爲迎客說明鄭雲鳴對北朝並無故意輕慢的意思。
郝經進得大堂,發現宋朝方面的文武頭面人物悉數到齊,他不明白素來不喜歡大肆張揚的鄭雲鳴爲何如此鄭重其事,雖然郝經現在貴爲宣撫副使,但在左丞相、督視諸路軍馬面前,不過只能算燕雀而已,若想讓鄭公排出如此隆重的排場來接待,只怕最低也得親王級別的蒙古勳貴才成。
座上的鄭雲鳴風采依舊,連日的奔波勞頓並沒有在他的顏面上留下什麼痕跡,郝經知道鄭雲鳴素來精力非凡,當初在合州保衛戰中,據說他爲了籌劃援軍挺進的路線三日三夜沒有閤眼,在最後獲得捷報的時候依然有氣力一口氣跑了十多里路到城隍廟祭告神明。
座上的鄭雲鳴用冰冷的語氣問道:“郝先生此來所爲何事?”
郝經早就預料到鄭雲鳴不會有好態度,在這個時候蒙古人的任何動作都只能被看做是爲了攻佔鄂州而爭取的時間,如果不能坦誠相對,也就失去了此番南下的意義。
他衝着上座拱手說道:“數年不見,鄭公已經是冠蓋天下的人物,今日我前來,是奉了大汗的旨意前來。”
鄭雲鳴依舊冷冷的問道:“蒙哥派遣你到底,欲講和耶?欲招降耶?還是讓你來充當耳目,偵查我軍虛實呢?”
郝經知道對鄭雲鳴最好的辦法,就是直言不諱,他朗聲說道:“實爲講和而來。”
鄭雲鳴還未開口,座下白翊傑劍眉倒豎,喝道:“若是誠心講和,可令北軍退出我國領土,交回襄陽城,兩國各自恢復舊疆,然後可以談和!”
郝經不緊不慢的答道:“參議也是舊相識了,試問如今大汗親率百萬精兵,席捲而來,可能不經一戰拱手而交還襄陽麼?”
焦進在一旁焦躁道:“既然如此,你又爲什麼渡江前來,難道指望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我軍撤去救援麼?”
鄭雲鳴雖然清簡著稱,但對下屬和官兵卻頗有寬仁之名,他的名言是軍中自有法度,執法嚴格就已經足夠,爲大將者不妨顯的有人情味一些。所以他的部下經常這樣在主將面前搶話,鄭雲鳴也不加責備,這在大宋其餘的主帥是很少見到的。
鄭雲鳴舉起手止住了衆人的發言,正色說道:“郝先生帶着蒙古大汗的旨意前來,必然不會只抱有這樣簡單的目的,衆人稍安勿燥,且聽他如何講來。”
堂上的目光頓時匯聚到郝經身上,堂上一片寂靜,讓郝經覺得略有不自在,他覺得奇怪,即便是在和林的斡耳朵那樣高大的帳幕中,在蒙古大汗面前,他也侃侃而談,但每次面對鄭雲鳴總會不自覺的慌張,卻又不知道慌張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