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這一路上吃什麼?”鄭雲鳴搖頭問道。
那漢子從懷中掏出一個黑乎乎的糰子,遞給了鄭雲鳴。
鄭雲鳴掰開糰子,糰子裡是一點黍米混着不知道名字的野菜,散發出一陣噁心的氣味。
衆人驚訝的目光裡他將草糰子放進了嘴裡,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青草和沙土粗糙的口感讓糰子梗阻在喉頭,不能下嚥。
究竟是怎樣的飢寒無助才能讓人把這種東西當做食物?鄭雲鳴咀嚼着糰子,突然間淚水盈眶。他這莫名其妙的表情讓旁人都嚇了一跳,那漢子趕緊跪地告罪:“這麼粗糲的東西,不敢進貴人的尊口,真是唐突貴人了。”
鄭雲鳴不答他的話,將吃剩的糰子交給鄭憲說道:“去,帶着這個糰子去找南漳縣的各位官員,讓他們親口嚐嚐這糰子,然後聚集到縣衙去,我有話說。”
南漳縣衙署相比起襄陽和江陵壯偉的衙門來簡陋寒酸,破舊的大門前支着脫了一半朱漆的登聞鼓。幾名南漳縣的主要官員站在漏風的大堂前搓着手,新春的天氣還十分寒冷,讓來自南方的人感覺分外不應。
“那個糰子大家都嘗過味道了嗎?”快步走進縣衙的鄭雲鳴,一邊脫着錦袍一邊問道。
幾名官員紛紛應道:“都嘗過。”
“好!”鄭雲鳴來在縣衙正堂當中的縣官椅坐下,朗聲說道:“百姓們既然到了南漳縣,再讓他們用這種東西充飢,就不再是別人的問題,而是我南漳縣一縣長官的失職!”
“今日在縣加我一共六名官員,不分職責所管,統統給我投入到安置流民的事情裡來,這是當下南漳縣最急迫的公務。這幾萬流民是安置不好,隨時可能引發民變。各位務必要打疊精神,小心應對!”
縣丞小心的稟報道:“都統新任本縣父母,不知道處理民間事的難處。南漳縣裡多山地,適合耕種的土地原本就少,前番又幸得都統部下奮力死戰,讓韃子來不及久待就裡去了,所以田地都完整有主。誰跟分了自己的地給這些外鄉人?小小南漳要安置這五萬戶流民,事情着實難辦。”
“事在人爲而已。”鄭雲鳴說道:“王登,將我們如何安置鄂州失業的四萬礦丁在荊門軍的經過講給諸位聽聽。”
王登手扶腰刀,一五一十的講述起來。
其實安置四萬礦丁的困難比起尋常安頓流民要簡單很多,其一礦丁們原先就是集體行動,有一定組織的觀念,在行首和官司人員的指揮下,大致能夠聽從命令各安其位。其次衆人並非按戶分片耕作,而是集中行動,開闢大片田地。礦丁們平日生活在大寨裡,耕作的時候成羣結隊的到附近的田地裡勞作,這更加類似於軍隊屯田的舉動,雖然效率低下,但對於開墾荒地成爲熟地則是方便了不少。
安置流民當然不能比照這個來,流民雖然散亂,也大體上是按照宗族關係集體行動的。只能依靠宗族體系來重新安排,不能強行拆散作軍事化管理。
應該怎樣管理,在鄭雲鳴到達南漳之前,心中早已經有了一番籌劃。
“縣丞何在!”他喝令的模樣還像是在軍戎中發號施令一般。縣丞趕緊躬身聽令。
“你去尋找流民中各宗族族長,和他們商議好各自重新建立村落的地點,所劃分的需要開墾的荒地,以及水源如何分配。一旦選定地方,立刻差人分撥建材,由官兵協助建造木屋茅舍,不要讓幾萬人擁擠在官道兩旁露宿。”
“主簿!一旦流民劃分好田地,馬上差人分派耕牛、農具、種子,春耕只在這幾日間,誤了農時一年的辛苦都要化作流水。這件事情全部着落在你身上,若是有流民沒有按期得到耕牛種子,唯你一人是問。”
主簿哆嗦了一下,忙不迭的滿口應承。
鄭雲鳴點了點頭,又喝道:“縣尉!”
王登挺身拱手喝道:“得令!”
“你去派人廣貼告示,每戶必須種植二畝豆,一畦韭菜,植榆樹十棵。所有人必須嚴格遵守。”
王登愣了一下,追問道:“爲什麼單單要求種植這些?兩畝田地用來種豆,是不是太多了些?”
“青黃不接的時候,榆錢是可以充飢保命的,這是爲了饑饉時候做的準備。平日生活裡,蔥蒜韭菜種植在家周圍可以驅除蚊蟲,防病健身,這是爲了避免病疫減少了勞力。至於豆類......”
“豆類對闢荒地爲熟地是極好的助力。不管是豆、植豆還是赤豆,其根上都生有根瘤,可以採集天地中的氮氣,將其深固在土壤中。又等每季採摘之後,將莖葉作爲肥料直接翻入土中,數載之後必然能拓生地爲熟地,化荒野爲良田。”
王登不知道氮氣具體是什麼,一直以來鄭雲鳴的博聞廣記遠勝衆人,大家早已經養成了不問內情,但奉上命的習慣。
鄭雲鳴站起身來,面目嚴肅的說道:“區區一南漳縣,就有親民官並監造官六員,押司、手力、弓手、雜役一百五十多人,國家冗官冗吏積弊之深可見一斑。京湖別的縣我管不到,但在南漳,我們這六官一百五十吏員就要發揮與人數相當的作用。你們可能並不把這話當真,但我告訴你們,臨安鄭雲鳴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
“我們要成爲京湖第一的縣衙,就從安置這兩萬戶流民開始!”
“您對他們太嚴厲了。”衆官散去之後,王登對鄭雲鳴說道:“這是多少年沉澱下來的老問題,任誰也不可能在短時間裡化解。韃虜剛剛撤退不久,大家還驚魂未定的時候,作爲知縣更多的應該是安撫和寬慰。如大將這樣嚴厲催逼,只會生出反效果。”
鄭雲鳴篤定的說:“這些人不會害怕催逼的。景宋也知道胡人南下的時候,南漳知縣和縣尉一早就拋棄了一縣百姓逃往大江南面去了,是留下的這些官員帶着南漳百姓到老鴉山來避難。”
“膽怯之人蒙古人已經事前替我們除去,剩下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懷着一份責任感在做事。這麼點言語打擊不了他們的,若是被這一番話就能消弭了鬥志,”鄭雲鳴說道:“那他在我衙門裡辦事的時間也長不了。”
鄭雲鳴的判斷大致是正確的。留下的這批人的辦事效率確實超過了和平時期尋常的南朝官衙。縣丞領受了任務後幾乎馬不停蹄的在整個南漳縣奔波,經過了無數的口水、扯皮、推諉和利益交換,好不容易達成了流民安置的協議。平曠適合耕種的地方絕大部分已經被本地的鄉民擁有,流民們能夠分到的只有無人居住的丘陵和河灘而已。要將這些起伏的丘陵地開發成梯田,需要比在平地上多幾倍的功夫。儘管如此,數萬流民終於重新找到了安身之地。
不光是襄陽派出了荊鄂都統司三千軍士前來幫助建設新的村落。老鴉山以南的十個屯田寨的民夫也在官府組織下紛紛前來協助開墾坡地。本來只有四千戶百姓,人煙寂寥的南漳縣人聲鼎沸,到處都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
郭少宗在南漳縣東南的無名山坡上找到鄭雲鳴的時候,幾百個丁壯、士兵正在忙着在山坡上清理石塊,這裡很快就要被挖掘平整成梯田,每一層梯田上還要架上龍骨水車。梯田邊上臨時修造的茅舍成爲農民的住宅。將一無所有的荒坡變成新的村莊和耕地也許需要幾年時光,但重要的是第一步已經毫不猶豫的邁了出來。
締造這一切的南漳縣父母官鄭雲鳴,此時站在山坡的高處,挽起了官袍,脫掉了官靴,正在新開掘的溝渠邊查看水車的運行。兩名壯丁一邊唱着號子一邊踩踏着龍骨車,溪水源源不斷的從溝渠裡抽入田中。
郭少宗走上前去大聲招呼道:“叔謀,現在有空閒嗎?”
鄭雲鳴擡頭看見是郭少宗到來,歡喜的連靴子也顧不上穿,赤着兩腳就從雜草叢生的山坡上跑下來相迎。
“少宗兄,自從江上一別,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鄭雲鳴上下打量着郭少宗:“除了膚色變黑了一些,還是臨安府第一才子的風度!”
“不要拿我開玩笑了。”郭少宗笑着說:“昨日還是跟太學生們一起玩笑打鬧的小衙內,現在已經是主政一方、統御大軍的棟樑了。如今的京湖沒有人知道德安府有個郭少宗,可是人人都知道,缺了襄陽鄭雲鳴,就連皇上的社稷江山都變得不安穩了。”
“這是爲了國家。”鄭雲鳴正色說道:“要是依着我的本意,在臨安附近做一個安樂太平官平生足矣。但是朝廷把我安插在此處,身家性命已然和荊襄九郡捆在一起,荊襄安全,我鄭雲鳴才能安全。我鄭雲鳴有一日安全,這大宋半壁河山,就會有一日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