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平安牽着劣馬,朝着冬日的“流湖”走去。
從這個角度看去,整個凍結的湖泊如同一面可愛的鏡子。
湖畔那座明顯因爲長久無人修理,加之風雪摧殘,而幾乎倒塌的木屋,顯得不起眼極了。
這裡的風景無疑是極好的,周圍高聳的山巒,將這處地方與紛繁的外界切割開,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與之對應的,則帶來了消息的閉塞,商業土壤的貧瘠。
這周圍方圓數十里的幾個村子,世代生活在這處清靜的角落,距離外界最近的地方,是他身後官道盡頭的一座鎮子。
村子裡的人想去鎮裡,要走很遠的山路才行。
這裡處於瀾州與雷州的交界,從官府的地圖上看,此界的草民無疑隸屬“雷州”,卻因爲距離大西洲還遠。
所以相對而言,民風並不剽悍,是一種糅雜了江南的溫和,與西邊的堅韌耐力的性格。
當季平安思考,要去哪裡躲避,或者等待這場危機的時候,他腦子裡瞬間跳出了這裡:
他這一世,“季平安”這個身份出生的地方。
幾乎沒有猶豫,他便告別所有人,獨自牽馬風塵僕僕,從漩渦的中心,回到了他這輩子最初始的地方。
冬日小雪,沿途少有行人,何況是流湖上。
然而當季平安牽着馬匹,踩着冰凍結實的湖面上,來到那座倒塌的木屋附近的時候,卻驚訝看到,有個小孩子在附近趴着,攥着一根麻繩,專注地盯着湖面上,用木棍撐起的竹筐,正在耐心地捕鳥。
伴隨一隻即將入甕的灰雀受驚,撲棱棱振翅飛起,石頭後頭的村童懊喪地跳起來,瞪着眼睛氣鼓鼓地看向歸來的旅人。
村童約莫十歲出頭,裹着大人改小的棉衣,戴着一頂皮帽子,兩隻耳朵凍得通紅,紅撲撲的臉蛋戴着鄉間村童的淳樸,此刻氣的幾乎哭了:
“喂,你嚇走了我的鳥……”
然而下一秒,村童突然愣住,看清了季平安的模樣,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議喊道:
“平安哥?!”
季平安露出微笑:“園子,是我。”
名叫“季園”的村童驚喜地張大了嘴,綻放燦爛笑容“啊啊啊”地叫着,丟了麻繩,一溜煙衝了過來,繞着季平安跑了好幾圈。
然後猛地想到了什麼,突然扭頭就往遠處山坡下的村落狂奔,一邊跑一邊揮舞着手大喊:
“平安哥回來啦!平安哥回來了!!”
冬日裡,少年的聲音如同一面鑼鼓,敲響了密閉的安寧。
流湖附近散落三四個村子,這年代村子大多同姓。
因此,少年的目的地,就是“季家村”。
季家村不大,總共十幾戶人家,一棟棟屋子散落點綴在風景秀麗的山坡下。
當季平安牽着馬,慢悠悠走到村口,幾乎整個村子的村民都給驚動了,亂糟糟聚集涌過來。
爲首的是個身材敦實,一看便是種田好手的漢子,看到牽馬走來的年輕人,幾乎做夢般:
“小平安,你這是從京裡回來了?咋沒提前送個信?”
旁邊一個腰圍不俗的大嬸滿面紅光,衝過來朝着季平安一頓端詳,心疼道:
“這出去一趟都瘦了,天這冷,一路走過來的?快去嬸子家暖和暖和。”
其餘村民也七嘴八舌,七大姑八大姨的各種問題搞的季平安應接不暇。
然而,他此刻沒有半點“國師”或者“季司辰”的架子,更沒有半分不耐煩,普通的就如同一個真的歸家遊子,笑呵呵地一個個叫出那些長輩的稱謂。
而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民,也似對他的名氣名氣沒有半點了解。
並不意外。
畢竟普通凡塵距離那個精彩的修行世界,真的太過遙遠了。
村子裡的人祖祖輩輩,都少有能走出縣城的人物,莫說朝堂上的變化,便是皇帝登基,都往往要延遲好幾個月,甚至一年才能知道。
“神都大賞”四個字,終其一生或許都不曾聽說,更不可能知道季平安這一年來在外闖蕩出的種種事蹟。
一年前,還是一介凡人的季平安,揹着行囊,離開了這個偏僻的小村子。
跨越三座州府,風塵僕僕,抵達了神都欽天監,帶着一紙舉薦信,成爲了小小星官。
而在一年後,他再次回到了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
“甲長來了!”
亂糟糟的氣氛中,有人喊了一聲,然後人羣散開,一個鬢角花白,有些佝僂的老漢走了出來。
季平安恭敬地行晚輩禮:“甲長。”
“好,好……”大周的甲長不是官,只是村子裡選出有名望的人擔,自然也不是多有見識的人物,只是土裡刨食的老農。
這時候激動的眼泛淚花,也說不出什麼體面話,但終歸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當即招呼季平安去他家。
季平安從善如流,卻沒急着走,而是轉身從劣馬的馬背上,左右兩個巨大的褡褳裡,往外拿東西。
無非是一些酥糖、年糕、凍肉、米酒、紙筆、胭脂水粉、木梳小鏡……等等一些,餘杭城市井裡再常見不過,但在村子裡屬於硬通貨的禮物。
一個個按照村中的輩分,一份份送過去。
喜得村民們笑逐顏開,驚呼連連,就連捕鳥少年“季園”都分了一大包糖塊,歡喜的嗷嗷叫。
只有老甲長等少數人眼神複雜。
接着,一行人簇擁着季平安,進了村子。
老甲長的院子是村子裡最大的,等一羣人將馬拴在院子裡頭,便一窩蜂擠進廂房裡問詢起來。
季園身材靈活,擠到前頭,仰着臉滿是期待:
“平安哥,你不是去神都城當神仙去了麼,就是那什麼……修……修行,怎麼突然回來了啊,還有,伱成道士了嗎?有沒有學會法術?就像故事裡那種……”
這也是所有村民最好奇的話題。
然而季平安笑着正要開口的時候,敦實漢子季大叔忽然輕輕拍了季園的後腦勺,瞪了瞪眼睛:
“小孩子瞎問個啥?”
老甲長也點頭道,板起臉來趕人:
“平安剛回來,都圍在這亂糟糟的不像話,都先回去。平安啊,你湖邊那屋子都塌了,先在老漢家住下,吃點熱乎飯,回來正好,這馬上就過年了,正好在家裡過個年。”
季平安名下原本有兩個屋子,一個在村子裡。一個就是湖邊的小屋。
當初爲了積攢上神都的路費,他將村裡的屋子賣了,湊了路費,眼下的確沒有落腳的地方
在老甲長的驅趕下,一羣好奇心爆棚的村民只好怏怏地抱着禮物各自回家去,季平安笑呵呵被留在廂房裡烤火。
老甲長偷偷出屋,來到院外,招呼了季大叔和大嬸留下,說道:
“你們等會去和村裡人知會一聲,都閉上嘴,不要亂打聽,尤其是什麼修行的事。”
胖嬸子張了張嘴:“您是說……”老甲長搖頭嘆息,壓低聲音篤定道:
“當初平安這娃在鎮上讀書,許是給那學堂先生誆了,放着好好的書不讀,千里迢迢去衙門裡要當什麼仙師,眼下回來了,肯定是沒考上,否則真成了仙師,縣裡的大老爺都得親自來送,那叫衣錦還鄉,跟狀元一個待遇,能一個人孤零零回來?所以這種事就不能提,不然孩子聽着多難受?”
胖嬸子如夢方醒,一個勁點頭:
“那我這就去說。”
季大叔沉默了下,說道:
“我去收拾下斧頭鋸子,找幾個人給他湖邊的房子修繕下,孩子回來總得有個家。”
廂房內。
季平安烤着火,神識早已瀰漫開,將整個村子籠罩,無數信息涌入他腦海。
甲長三人在院外的低聲交談,一字不落進入季平安耳中,他笑了笑,並不準備解釋。
其實村中這些長輩相對於他漫長的千年壽命,無異於天地一蜉蝣,白駒過隙裡的一瞬。
國師的一次閉關,便已然是凡人的一生,然而季平安仍舊願意將他們當做長輩,只有這樣,他才能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血還滾燙。
而這時候,老甲長也重新走進屋來,笑呵呵的,小心不去戳破季平安的“傷心事”。
吃飯的時候拐彎抹角,用老漢僅有的人生智慧,勸他天下沒有過不去的檻,修行成仙的夢做不成,還可以走科舉。
“你是咱村子裡這幾十年腦子最靈光的年輕人,做點啥都有有所成就,甭管有什麼煩心事,都先放下,過了年再說,新年新氣象。”老甲長最後說道。
季平安笑着點頭,認真地“恩”了一聲。
……
……
接下來幾天,許是因嬸子的叮囑,村民們默契地沒有追問有關修行的話題。
最多問問這一年在外的見聞,問他府城是啥樣,神都城又是什麼樣子。
而季平安隨口講的一些“新鮮事”,對於這些信息閉塞的村民而言,便是極有意思的見聞。
季大叔的行動力很強。
沒幾天,就帶着幾個村中漢子,將湖邊的,距離村子較遠的木屋修好了。
替換了腐壞的木頭,填充了新的稻草,一個雖簡單,但足以遮風避雨的小屋,就煥然一新了。
季平安當即搬了進去,也好似徹底忘記了外界的風雨,那些足以震動九州格局的大事。
每日裡早睡早起,白日裡會提着斧頭進山,砍木柴回來生活燒炭,切草料餵馬,從進山的行商小販處買了糧食,便在湖畔屋中住了下來。
白天或者看書,或者拎着馬札和魚竿,去湖面上鑿一個小坑冰釣。
因爲湖邊距離村子距離不近,加上回來數日,新鮮感降低,漸漸的,村民們也習慣了他的迴歸,跑來找他說話的人也少了。
唯獨捕鳥少年季園樂此不疲,整日往他這邊跑,陪他釣魚,翻看他攜帶的書,打聽外界的事情。
終於,在又一天,季平安拖着椅子,在冰面上釣魚,看到季園從遠處屁顛屁顛跑過來的時候,笑了笑,說:
“別忍了,想問什麼就問吧。”
季園鬧了個大紅臉,尷尬地蹲在旁邊:
“平安哥你都看出來啦?但我娘不讓我問……”
季平安坐在自制藤椅中,輕鬆寫意地拋出釣竿,看着魚鉤準確墜入冰洞,淡淡道:
“無妨,你想知道修行的事吧。”
季園大吃一驚,沒想到已經被看出來了,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在凡人的世界裡,連讀書科舉考功名,都會被很多人認爲是“異想天開”,至於修行成仙師,更是“不務正業”的典型代表。
季平安笑着揉了揉捕鳥少年的帽子:
“想問什麼?”
季園蹲在冰面上,仰起頭,紅撲撲的臉蛋上眼睛裡滿是求知慾:
“哥你知道啥,就說啥唄。”
季平安笑道:
“我知道的可多了呢,只怕說個一年,都說不完。天底下幾乎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平安哥你淨吹牛,消遣我,”季園當然不信,隨口道:
“那你說說武夫唄,不是武林高手,是那種拿劍的,可以發出劍氣,嗖嗖嗖,在很厲害那種劍俠。”
“爲什麼想知道這個?”季平安好奇問:
“不該是問那種御劍飛行嗎?或者道袍飄飄的,比較酷。”
季園老實說道:
“約莫夏天的時候吧,咱們這邊府裡就出了一夥山賊,劫了好多個莊子,官府張貼告示說,那些人裡就有會發劍氣的仙師,據說好像是南唐那邊來的,是在那什麼……劍場修行過的厲害大人物。
縣衙裡的捕快都打不過,後來據說有高人來找了一圈,但也沒抓到人,周圍十里八村的,都可害怕了呢,就擔心啥時候那夥人來了,要死人……”
在劍場修行過?
季平安靜靜聽了一陣,意識到,所謂的劍道高人,大概無非是在南唐劍場交錢學過一點皮毛的劍徒,恐怕連破九都不是。
但對凡人而言,就已經是讓季園又怕又嚮往的強者了。
“那種劍道沒什麼意思,並非新路,只是在原本的修行途徑上打補丁罷了,”季平安搖搖頭:
“學那種貨色做什麼?”
他想起了昔年劍場那些手下敗將,搖了搖頭,然後說道:
“道門、儒劍、畫師、樂師、御獸、武道、星官……重新選一門想學的,明天這個時候來問我。”
季園心中嘟囔:
哥你自己都沒考上修行宗派,還讓我挑……
但淳樸孩子沒有將這些話說出來。
他覺得,應該給足平安哥面子,孃親說,這叫尊嚴。
而且畢竟是外出一年,見過了大世面,總比他知道的多,孃親說這叫達者爲先。
季平安忽然好像想起來什麼,隨口問道:
“對了,知道那夥土匪上次出現在哪個方向嗎?”
當晚,季平安關上門,披着蓑衣往南山走了一趟。
當他清晨回來的時候,蓑衣上沾了一滴不明顯的血,那夥盤踞州府半年,令無數百姓聞風喪膽的修行土匪,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