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戲的池遲在自己的休息室裡看見了翹着二郎腿的柳亭心,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厲,正挑着眼睛拷問於緣池遲最近的生活情況。
於緣跟了池遲這麼久,也算是進步迅速,面對強大的氣場還是能把話說的不卑不亢很有條理,終於讓柳大影后施捨了一個點頭。
“小池遲拍戲的時候一貫都是瘋的,你們得額外繃着根兒繩子,隔三差五給她點肉吃,回國了去找個地方學做幾道菜,什麼夫妻肺片、酸菜魚……她情緒不對你就給她做點好吃的,知道嗎?”
“一點好吃的就能讓我高興,你還真把我當小孩兒哄呀?”
池遲靠着門笑着看向柳亭心,手上還把玩着作爲道具的繃帶。
她看起來笑得很輕鬆,內心卻一點點沉重了下來,柳亭心的臉看起來還好,可是脖子和手都已經瘦到了讓人觸目驚心的程度了。
“你可不就是個小孩兒?在國內作天作地把那幫娛記弄得人仰馬翻的,結果你自己拍拍屁股跑出國來拍戲了。”柳亭心坐在椅子上擡眼看着池遲,仔仔細細地上下看了好幾遍才說:
“行啊,沒作踐自己,氣色不錯也沒瘦。”
大概是拍《申九》的時候嚇到了安瀾和柳亭心,她們兩個每次看見池遲的時候首先關心的都是她的身體狀況,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情緒好不好……一連串兒問題她們是都要關心的。
也許是因爲在圈子裡打滾了太久,比起某一部值得讓人捨生忘死的作品,她們更重視池遲作爲一個演員的持久性,畢竟好好地活着纔能有機會拍到更好的作品。
好好地活着,是太多人想要而又要不得的東西,哪怕她(他)是個別人眼中熠熠生輝的明星。
“要不要吃羊小排?過去兩條街的地方有一家餐館,做的羊小排非常好吃!我喜歡他們家的黑醋汁。”
池遲一邊說着,一邊走上前給了坐在椅子上的柳亭心一個擁抱。
“去去去,給老外學這一套幹什麼,你這麼瘦,我抱着都嫌硌得慌。”
柳亭心嘴上說的不能再嫌棄了,還是把手搭在了池遲的背上。
“入鄉隨俗,他們這裡還有人見面要碰鼻子呢。”
真正摸到了柳亭心已經瘦骨伶仃的脊背,池遲的眼眶一熱,只能勉力保持着自己聲線的穩定。
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人的生命力飛速流逝是一種什麼感覺?
從《申九》那次合作到現在才一年多,柳亭心的身體狀況已經演變到了糟糕透頂的地步。
抱着她,池遲感覺自己是觸碰到了錦繡皮囊下的支離病骨。
“洋鬼子的道道兒多了,還有親臉見面禮呢,你……”柳亭心話還沒說完,就被池遲在臉上親了一口。
親完了,這個討人厭的小丫頭還摸了摸她的頭。
“要不要吃生蠔,生吃的啊!陳方於緣林智她們都去吃過了,說是味道不錯,還有烤龍蝦。”
“哦……”柳亭心擡手很嫌棄地擦了擦自己的臉,挑着眉說,“行啊,一聽就知道你不能吃,我吃着,你看着,反正我現在不拍戲不用控制體重。”
池遲笑了笑沒說話,柳亭心現在控制體重最好的方式就是多吃點吧?
說好了要吃什麼,池遲去換了衣服離開了劇組,麥康利還要準備拍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東方小美人lin走了,還帶走了一個他不認識的東方大美人兒。
說是要吃好吃的,其實也不過寥寥幾口,柳亭心吃了一枚生蠔一口龍蝦就算是吃過了,後來看着池遲眼巴巴盯着的樣子,又含笑多吃了一口龍蝦肉。
兩個人走在小鎮的街道上,身後五六米遠的地方跟着她們的助理,小鎮上民風淳樸,不時有人停下車問這兩個漂亮的東方女人要去哪裡,得到的回答都是那個瘦高女孩兒帶着微笑的擺手。
“在國外拍戲比國內清淨多了,國內人多,閒着的人也多,看見是個大明星,恨不能直接把你擠成一張海報好讓他帶回去貼牆上。”
柳亭心深吸了一口氣,身上披着池遲的那條紅色的羊毛披肩,而她身畔的短髮女孩兒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配着下面的藍色牛仔褲。
“還好吧。人都是愛看熱鬧的,只要守規矩就行,跟她們商量一下,也不會非要擠。”
池遲一隻手攬着柳亭心的後腰,一隻手插在褲兜裡,今天柳亭心穿了一雙平底的布鞋,她穿了一雙厚跟皮鞋。還記得兩年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柳亭心還比她高一點兒,現在池遲已經可以在鞋跟的幫助下看見柳亭心的發頂了。
“你啊,就是好說話。”柳亭心斜眼瞪了她一眼,也沒再抱怨什麼了。
風吹動着樹葉,遠處能聽到海的聲音,沙灘上有人在嬉鬧,而她們倆沉默地往前走,已經覺得是難得的清閒。
和這個女孩兒走在一起的時候,柳亭心真的有種看着時光飛逝的感覺,兩年前第一次看見她,她還是個瘦弱又看不見未來的少女,守着顧惜的庇護,還堅持着自己想走的路。
兩年之後,她已經成熟了也成長了,能夠擔得起風雨,甚至能攪動得起波浪。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
靜默了許久,柳亭心突然這樣感嘆了一句。
池遲轉頭看向她,看着她慣常冷厲的明眸中映着道旁的點點燈光。
“一個人從小小的嬰兒變成了老人,講了自己的故事,有了自己的模樣,撫育了自己的後代……一個人,又一個人。而人們在時間裡往前走,弱小的時候渴望強大,強大了之後又希望這種強大永存,其實都是時間的玩笑……到了盡頭,結局都是一樣的。”
說到了“盡頭”二字,柳亭心微不可查地苦笑了一下。
“那就在盡頭來臨之前,讓自己更燦爛一點,蠟燭的盡頭是一陣風就能被吹散的餘煙,而恆星的盡頭,是一場迷人的大爆炸。”
池遲的手扶在柳亭心比現在比她還要細瘦的腰上,她真希望自己的力量能通過自己的這隻手傳遞給她,讓她別再沉浸於一個人的絕望中。
柳亭心感受到了池遲手心的溫暖,這個溫暖能安慰她,卻不足以改變她。
“大爆炸?誰敢奢望自己是一顆恆星呢?當一顆流星就不錯了,帶着一片光在夜空裡劃過,讓人們記得她的明亮,忘記她的本質是一塊被灼燒到千瘡百孔的石頭。”
池遲停下了腳步看着柳亭心,對方只回了她一個淡淡的笑。
“我聽說你現在拍的這個戲很有意思,還自己當了投資人?”
“佔了百分之三十五的投資份額,將來分成能拿四分之一。”
“不錯了,也算是個第二投資人了吧?能不能問問導演以讓我客串個角色?我也不要錢,就是戲癮犯了,去找別的劇組太麻煩了。”
柳亭心說得很輕鬆,夜晚的涼風吹着她的髮絲,她含笑看着池遲,輕輕緊了緊自己身上的披肩。
池遲看着她,慢慢點了點頭,這就算是答應了。
柳大影后笑得更開心了一點,小池遲還是很靠譜的,她答應了事情那基本就是定下了。
“我還是第一次演b級片,以前跟老外合作,要麼是特效,要麼是花瓶兒……現在想想,當時演技沒有展示多少,還覺得自己就是個另類,老外的毛病還忒多。”
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轉到了柳亭心對自己從前那些作品拍攝時的抱怨上,哪個導演太挑剔,哪個編劇耍大牌,哪個劇組的服化道審美完全不在線……
池遲默默地聽着,陪着她慢慢地走。
柳亭心和池遲住在一個酒店裡,她住在三層,池遲住在四層。
女孩兒把柳亭心送回了房間,在門口看了她幾秒,一直也沒說要走。
“行了,明天你還得去問我客串的事兒呢,早點休息吧。”
柳亭心對她搖了一下手,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門外,池遲長嘆了一口氣,她想說的,柳亭心都知道,柳亭心想的,她也都能猜到。
就是這樣反而讓人覺得有一種難言的悲傷,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池遲應該像以前一樣勸柳亭心去就醫,可是站在柳亭心的立場上……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她的選擇,也該被人尊重。
沒等到第二天,池遲就去找了正在看分鏡表的凱恩斯,柳亭心在海外也算是有名氣,凱恩斯也記得在片場驚鴻一瞥見到的那張臉。
“一個受害人的角色怎麼樣?剝·皮殺人案的那個?”凱恩斯在自己的劇本里翻找了一下,找了那個部分。
在wood和judy墜入情網後不久,wood發現了judy有很強大的情景復原能力,她能在wood待過的房間裡敘述出wood都幹過什麼,通過微小的細節加上她的聯想能力。
glass先生的案子久久沒有進展,在距離小鎮很遠的倉庫裡又發生了一起殺人案,受害者的皮被剝了下來,並繪製上了牧羊女的圖案。
陷入了困境的wood帶着judy去了現場,judy幾乎復原了被害人死前所發生的一切,在這一段戲的拍攝手法上,凱恩斯想表現出那種時空交錯的感覺,受害人和害人者與男女主角同時出現在畫面裡,隨着judy的語言描述,一切都再次重演。
這時,wood的電話響了,在他離開案發現場的時候,judge出現了,她把手伸向了那張人皮……
“這個被害人,三十多歲,不到四十歲的女性,我們需要一個有演技有表現力的女演員。”
凱恩斯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他這幾天忙着拍攝,又忘了剃鬍子。
“你放心,她都是最棒的。”池遲爲柳亭心做了擔保。
“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凱恩斯很誇張地攤了一下手,“來吧,我喜歡朋友給我帶來的小禮物,一場更有趣的表演,或者一個讓我想問候她鞋尖兒的演員?來吧,快點兒!”
凱恩斯莫名其妙就興奮了起來,池遲歪頭看了他一會兒,直接離開了他的房間。
藝術家們都各有癖好,凱恩斯能和麥康利成爲好朋友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個屬於椰子小鎮的夜晚一如往常,池遲照常鍛鍊讀書,不能出去約會的麥康利照常看着電影……剛剛來到這個小鎮的柳亭心也照常坐在馬桶邊把自己吃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總有人想要吸她的血,吃她的肉,可她就是漂漂亮亮地活着,將來漂漂亮亮地去死,誰也別想看着她憔悴可憐的樣子。
異國的月亮,依然是那一個月亮,照在海上,照在沙灘上,透過窗子,照在了她的眼淚上。
第二天,柳亭心就拿到了屬於自己的劇本,內容很簡單,痛苦、掙扎、絕望……兇手最喜歡欣賞那些被害者絕望的樣子。
“一箇中產階級的華裔女性,幾年前離婚了,換了好幾個男朋友?”柳亭心的外語讀寫水平都很一般,勉強能日常用語而已,在林智的幫助下她努力研讀了自己的人設,還做了儘可能精準的人物小像。
先是給池遲當外語老師,接着又能和柳亭心一起研究她的劇本,林智激動的說話都說不利落了,她是池遲的綜藝粉沒錯,更是從小看了柳亭心的電視劇和電影長大的。
“我!我!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最喜歡您的《一劍飄萍》了。”
“《一劍漂萍》?哦,那是十幾年前了,有我,有顧惜,有陳遠建,有段灼……這麼多年過去了,陳遠建退圈兒回家開公司養孩子了,段灼……可能還在拍電視?我也不是很清楚了,顧惜嘛,就那樣,我……也就這樣。”
那個時候,她們還年輕,都是如今池遲的年紀,一部劇紅了所有人,她們走到大街上都會被人喊着角色的名字。
那個時候啊……她們以爲自己理所當然地擁有着這個世界,金錢、名氣,都是手到擒來的東西。
結果,她們當時所在的影視公司被人大魚吃了小魚,她們這些藝人被轉手之後都坐了冷板凳。
那個時候,圈子裡最討厭的就是有脾氣的年輕人了,你得尊敬前輩,得會逢迎那些老闆,更得能屈能伸,讓人把你當個輕飄飄的螞蚱,撒手了也蹦不高,這纔不會下了勁兒掐死你。
那時候的柳亭心不懂這個道理,冷板凳一坐四年多,逼得她去開了服裝店,畢竟她身後還有一家子的蝗蟲。
那時候的顧惜也不懂這個道理,潑了投資商一頭一臉的酒,跟那家公司解約,去了第二家公司也是照樣……顧惜不同於柳亭心,她不會灰心,也不會退縮,理直氣壯地去拼,頭破血流也不肯退讓,然後她就遇到了韓柯那個業障。
“那之後好幾年你都沒有出什麼新劇啊,我記得我媽後來還說你演的那個劍娘好美,可惜再沒出來了。”
是啊,好幾年。
柳亭心輕輕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被一個大導演看重了身上的這股冷勁兒,她這個昔日冷漠桀驁的“劍娘”現在就是一個地下步行街裡面開服裝店的女人。
拍完了一場戲的池遲擦着身上的水走回化妝間,看到林智還在跟柳亭心說話。
“別人的午餐是熱狗加牡蠣湯,我的是番茄煮牛肉,你們是要吃哪種?”
柳亭心要了和池遲一樣的。
林智對熱狗和牡蠣湯的興趣不大。
擦完了身上,換上自己的衣服,池遲搬着椅子坐到了柳亭心的身邊。
“剛剛,林小姐和我一起回憶了一下我拍過的電視劇。”柳亭心笑了笑,坐在椅子上給池遲遞了一杯溫水,“現在想想當年,真覺得人生像一場夢一樣,一下子就過去了,剩下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夢裡的人,抱着那點回憶以爲自己能把前事看透。其實……早就不是當初的自己了,當初自己做的決定是對是錯,又怎麼是現在的人能講明白的呢。”
池遲喝光了水,把柳亭心面前的本子和筆都收了起來。
“如果一個人是一直在成長的,那她自然有比過去更高的眼光,能夠看清自己走過的路。”女孩兒的臉上一直帶着微笑,她剛好是這種人,並且確信自己將來還會是這種人。
“那樣的人到底還是少數。”柳亭心目光輕移,似乎想起了什麼。
“顧惜啊……她……也一直相當這種人吧。”
林智的話讓柳亭心想起了舊事,也想起了故人。
十餘年的風風雨雨,讓她們從好朋友到了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競爭,偶爾幫忙,或者回合作,卻終究都回不到過去了。
“顧惜,每次做出選擇的時候都要先把自己的過去徹底否定掉,可是,‘過去’從來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這種否定必然要付出代價。好在,她一向比別人輸得起。”
柳亭心的嘴脣勾了勾,勾出了一個笑。
“這麼多年我就當了兩次配角,一次是給顧惜,一次是給你……這次又要給你當配角了,小池遲你的面子好大啊。”
她擡起手抓住自己面前那個女孩兒的臉,重重地掐了一下。
有力的手指扯着對方的脣角,終於讓對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