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靴子在薄雪上劃出一道漂亮的痕跡,池遲在距離男二最遠的站位上認真做着自己的動作。
那兩個瑟縮於冬夜的女孩兒,她們的臉在屏幕上可能還有一秒的存在感,池遲全程卻是連臉都沒有,只有黑衣包裹之下的細腰長腿。
透過監視器導演眯了一下眼睛,他已經決定把剛剛那個小臨演起身的那段腿部動作剪切給男二了。
……
今天的運氣還算不錯,雖然中間因爲天氣太冷導致有兩個人出了點小狀況,池遲還是在一個半個小時之內結束了兩場拍攝。
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她看起來就是個平凡無奇的外賣女孩兒,剛剛在威壓上帥氣輕盈的樣子已經像夢境一樣成爲了過去。
走到羣演棚子外面取自行車的時候,池遲發現自己那一袋子塑料碗已經被扔掉了,也許是哪個好心的羣演或者後勤在走的時候隨手幫她解決了。
夜已經深了,別的羣演都結束了自己的拍攝,只有工作人員在拆掉拍攝佈景的宮殿頓時顯出了幾分空曠。
推着自行車越過警戒線往外走,池遲被矮胖的演員導演攔了下來:
“小池,今天白天的時候咱劇裡的孫姐助理又找我了,你要不要考慮當她的武替,她也沒什麼吊威亞的戲,就是耍耍劍啊,擡擡腿啊……”
這個演員導演自己心裡清楚的很,這找的根本不是武替,是那個姓孫的女二號看上了池遲這個小姑娘腿長條順腰細還敬業,做起動作來比她的武替好看的多,哪怕是剪輯出來的,女演員們也都希望自己能有個細腰長腿,眼前晃過孫女二又寬又垮的屁股裹在戲服裡的樣子,胖導演晃了晃腦袋讓自己忘掉。
池遲掏出口罩先戴上了一邊,凍到有點青白的臉上對着比自己矮的男人露出一個略有靦腆的笑容:“宋導,我籤不了武替的合同啊。”
“啊?”
女孩兒從兜裡掏出來今天晚上剛賺的幾張“羣演票子”:
“我還不到十八呢,別人哪敢用我當武替啊。”
“啊?”
宋導演是真驚訝了,別的不說,就這姑娘那足有一米七的個頭,那送外賣時候穩妥的做派,那威壓上漂亮的身段,誰能想到她還沒成年呢?
想要在影視城裡當個羣演,從程序上來說一點也不難,在演員工會登個記,那以後就是現場拿“票兒”月底結錢,說不幹了也有人接着,出了事兒演員工會會出面幫着解決一下,多多少少算是私了。
簽了合同當武替,出了事兒那劇組就是要按照合同實打實賠償的,到時候再讓媒體牽扯出一個僱傭未成年……呵呵……劇沒上娛樂頭條就先在報紙法制板塊上走一遭的節奏啊。
皺着眉頭想了一下跟一個未成年籤合同的麻煩,矮胖的導演有了決斷:“那成,孫姐這事兒我就做主替你推了。”
“謝謝宋導,明兒您再點羊肉湯算我請您的,給您多放兩勺辣椒。”小姑娘笑容甜甜,說話的樣子帶着那麼幾分與年紀不符的利落和周到——也正是這點“世故”讓人忍不住就忽略了她看起來過於稚嫩的臉龐。
“小丫頭片子還請我呢……你說你爸媽就放心你在這打混?”想想自己十五歲的女兒現在每天要媽媽開着送着去上學,週末一覺睡到午飯的時候,看着眼前的女孩兒大半夜的還要打兩份工討生活,饒在是非圈裡打混了二十多年的老油子,導演也有了幾分不落忍。
池遲又笑了,她把自己的口罩妥帖地掛在自己兩邊耳朵上:“我這是自己願意,誰也管不了了。”
“你們這些小姑娘啊……唉。”
宋導搖了搖頭,擺擺手讓她先走了。
月行漸偏,地上的雪裡攙着小冰粒子,池遲穩穩當當地騎過去,碾出了兩道細細的、不停穿插的軌跡。
這裡有巍峨皇宮,這裡有水鄉江南,這裡有黃沙漫天,這裡有花飛遍野,這裡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尋夢人。
這裡是一個大也小的影視城,一個離夢想遠且近的地方。
三個月之前,池遲來到這裡,除了一包能證明她身份來歷的文件和一大疊鈔票之外,只有一個在她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念頭陪着她。
——“我想演戲。”
這個念頭似乎穿過了無數歲月,被裡面的苦難和心酸細細打磨過,被無數夢想被壓制的痛苦淋漓澆灌過,即使池遲自己沒有了記憶,也依然能品味到其中的苦與酸,它們氤氳出了濃烈的氣息,蒸騰在她的心底,隨着她每一次心跳浸染着她的靈魂。
“阿丁出生在江南一個村子裡,家裡有四個孩子,他排老三,爹孃更喜歡大哥和小妹……六歲那年洪災……終於被打造了人形武器……那個帶着笑容的紅糖饅頭是他這一生中最溫暖的記憶……在阿甲死後,他只相信自己的頭領……頭領在江南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卒於二十三歲,死於亂箭之中”
夜深人靜,鋼筆在本子上劃出了一道道帶着思索的痕跡,它們慢慢地組成了一個年輕殺手的一生。池遲下意識咬了一下筆桿,作爲一個龍套能獲取的信息實在太少,如果能看見男二的劇本,大概有助於自己把這個角色通過想象給補完的更加鮮活。
如果有另一個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大概會不客氣地冷笑,誰會給區區龍套看一個主角的劇本呢?區區一個龍套,又何必在乎他的平生呢?
女孩兒卻並不會自己的妄想感到羞愧,時光漫長,人事往復,有一個小小的盼頭並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她堅信自己絕對不會只是一個區區的龍套。
時間那麼長,她會有很多很多的戲要演。
更何況,每一個角色都應該是有生命力的,哪怕是一個出場就死了的角色,哪怕是個連臉都沒有露過的小可憐。
通過自己的表演賦予一個想象中的人物生命力,這就是表演的魅力,在池遲的眼中,人物本身是沒有龍套與主角的區別的。
“如果你自己不認可自己角色的鮮活,那在別人的眼裡就註定是行屍走肉。”這句話是她第一天當臨演的時候寫在這個本子扉頁上的。於是在這一百多個寂寞的夜晚裡,她和那些沒有對話、沒有白描、沒有外貌的角色在這個本子上進行了十餘萬字的交流,在她的眼裡,每一個被她扮演的龍套,都在自己的世界裡獨立存在着。
翻過一頁,池遲閉上眼睛想了想,又動筆在本子上描畫了起來:
雪夜、冷月、覆蓋着白雪的高牆,幾個從高牆之上掠過的身影。
一張是六個人拔地而起的背影,一張是他們掠過雪地的腳部特寫,一張是他們越過牆的樣子,一張又一張地畫着,簡單的線稿翻了一頁又一頁,她甚至還畫了一張男二的眼部特寫。
如果有人拿她的圖去對照着導演的監視器看,就會發現,雖然線條粗糙又簡單,但是這幾個被隨意勾勒的畫面與導演覺得滿意的幾幕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能夠完整重現自己見到的畫面,是池遲自認爲自己最大的本事,尤其是對於建築和環境的細節,她總是會下意識地重現在腦海中。
每天晚上,她就用這個能力來審視自己表演時的畫面,一遍遍地總結經驗。
收起本子,池遲長出一口氣,從上午在飯店打工開始一直忙到深夜再去當羣演,這是她半年來日復一日的生活狀態,就算了已經習慣了,不代表她不會累。
站起來在狹小的臥室裡打了一套八卦掌,昏黃燈光下,少女的每招每式都帶着勁與力,隨着一個擡腿過頭的姿勢,她的臉色漸漸開始恢復了紅潤,感覺自己已經氣血完足,池遲才關掉牀上的電熱毯,躺進了暖暖的被窩。
窗外又飛起了雪,影視城又有幾處熄滅了燈火,高樓廣廈和流水人家終於一齊蓋上了輕薄的絨被靜靜睡去。
這是一個熊貓眼與白雪齊飛的早晨。
昨天晚上好幾個餐館的老闆都沒睡好,眼睜睜看着窗外又下了一夜的雪,他們擔心今天的配送車又要晚點,晚就算了,要是跟昨天一樣好多菜都凍了,那纔是耽誤了大生意。
冬天的影視城已經是旅遊淡季,這些餐館的生意主要都是靠着那些劇組的外賣撐着,原料不夠,人家要一百盒飯你只能給五十?拜拜吧您內,五十的生意人家也不跟你做。
一大早上頂着熊貓眼出來熬心熬肺地等着配送車的時候,他們就看着如意餐館的韓老闆各種不順眼。
原因嘛,自然是這個韓老闆趕着大降溫之前大手筆屯下了一堆的菜,昨天一天截了兩個大外賣單從早忙到晚賺了個盆滿鉢滿。
她現在又是一副意氣風發姐要發財的樣子,如何讓憂心忡忡的旁人不生氣。
被人用視線謀殺的韓萍韓老闆當然開心,看着別人不開心她更開心,把裝滿了土豆皮和蔥根蘿蔔腚的袋子往後門外垃圾箱裡一扔,她扭了兩下腰才走回了店裡。
店裡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廚房裡在叮叮噹噹的切菜,小服務生在擦桌子擺凳子,餐館前門外更是早就立了一口大鍋,在咕嘟咕嘟地泛着羊肉的香。
還有蒸籠裡熱氣騰騰的包子,帶着勾人的煙火氣兒。
至於那個在羽絨服外面套了圍裙的女孩兒,在韓萍的眼裡可比那湯那包子都更加討人喜歡。
“小池啊,忙了一早上了,要不要先歇會兒?今天咱們都吃打滷麪加包子。”
戴着口罩專心給羊湯撇沫子的池遲擡起頭想了一下,嘴皮子十分利落地彙報說:
“包子這一輪都被包圓了,再過十分鐘吧,定了半個月早餐的李哥他們會來拿,一共四十籠二百四十個包子,南瓜粥不用咱們分裝了,天太冷,他們把保溫桶整個提回去自己分裝,給他們減掉10了塊錢的包裝費。”
聲音脆的像是碎玉掉進了碗裡,帶着喜人的乾淨利落,引得幾個路過的人忍不住轉頭去看她。
早就聽習慣了的韓萍也看着池遲,那眼神喲,別提有多慈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