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銀針之後又接着幾根銀針,和刀面撞在一起,似有火花飛濺。
偷襲不成,那偷襲者揮舞一雙短劍一躍而出,直直衝到申九的面前,一劍撩一劍刺,申九甩動手中長刀上攔下砍,一一破解。
連續擋了七八次,每一次都穩且準,即使矮小劍客手中的雙劍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攪、壓、掛……招式全出,那一柄長刀仍然將劍擋在了申九的周身之外。
一方勢盡,另一方自然趁勝追擊。
兵器在手,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一旦申九舉刀攻來,那局面對劍客就是極爲不利的。猛然兵刃突刺,終於,雙劍避過了刀柄的格擋,劍客心下得意,卻不曾想,申九將刀柄下壓恰恰制住了他執劍的雙腕,一隻手鬆開大刀,另一隻手單臂控刀大力一轉,劍客的雙劍陡然脫手,和被申九拋開的大刀一起掉在了地上。
申九深知此人身上有暗器,不曾近此人的身,一腳將其踢開,又一腳將刀從地上勾起來,用手將刀柄擲於那人胸口,藉着大刀之重,生生將人壓暈了過去。
大風乍起,黑衣女子長髮飄然,她依然頂着那個可笑的猴子面具,卻讓其餘四人的心裡頓生寒意。
……
第五個人用的是軟鞭。
進行到了這裡,劇組的工作人員都看向杜安。
按說,就算是大通關,打了一兩輪就應該停了,武打電影靠剪輯技術足以把20分的打戲生生提到80分,只要招式漂亮到位,哪怕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磨都能出很好的效果。現在池遲的打戲,說是滿分也不爲過,一絲一毫的錯誤都沒有,也不帶表演的痕跡,招式熟練、揮灑自如,正經的打星能做到這一步的都不多。
這裡指的正經的打星,在四十五歲以下,只有男人了。
現在已經一口氣打完了四輪,就算池遲能記準了每招每式還能堅持不出錯,別人卻未必有足夠的注意力和她完整地對戲,再繼續下去,出問題幾乎是必然的。
杜安沒說話,也沒動,今天的一場打戲,他安排了足足二十個機位,甚至還第一次用起了多角度航拍,爲的就是能把每一個他覺得滿意的武打動作都收錄在視頻之內。
到目前爲止,他很滿意。
但也只是滿意。
他想要驚喜,驚喜,從來不是必然的,卻可以拿捏別人的心性,壓榨出來。
軟鞭,在人們的印象中是最不好操控的武器,靈活性極高,初學者傷人傷己傷天傷地,讓人都敬而遠之,和執鞭者對打,危險係數也極高。
第五個人身材高大,體型壯實,耍起鞭子來是與外貌截然不同的靈巧。
他的鞭子尖兒直指申九的面具,當頭而下,帶着霹靂驚天之勢。
申九不敢與之硬抗,急速後退一步,險險避過這一招。
此時她的手裡並沒有能與鞭子相抗衡的兵器,藉着旁邊的樹幹回身一轉,纖細的身形踩在樹幹上借力,她幾步躍上樹的主枝,在鞭子打來的時候又利落跳下,靈活得像是一隻猴子。
使鞭之人收力不及,鞭子硬生生抽打在樹幹上,震得他手臂生疼。
沒有參演這場打戲,一直在監視器旁邊守着的金思順已經看出了不對。
因爲池遲有八卦掌的功底,在編排武術動作的時候,在殺手慣常的短快狠之餘糅合了八卦扎的“推、脫、截、拿”,務必讓她的動作變得更輕盈又富內涵。
但是借力上樹這等本事,他們就算編排進了招式裡,演員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用得好,更何況是在大通關的時候。
池遲之所以使出這個動作,是因爲這場打戲的長度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她的位置發生的變化沒有被計算到位,身後的那棵樹阻擋了她的動作。
當然,這並不是最主要的問題。
“老郭第一招就錯了。”
鞭子動作的第一招應該是自左下往右上,從頭打下這種動作危險係數太高,武術指導根本不可能考慮,老郭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問題,竟然一上來就昏了頭。
“得讓他們趕緊停。”正說話間,老郭在對打中又使出了幾個殺傷力大的招式,池遲靠着自己靈活的反應能力和武術功底都堪堪避了過去。
執鞭老郭似乎越發得意,明明錯招一堆,竟然愈戰愈勇。
“再不停,池遲會受傷。”
杜安有心說再等等,他覺得這樣結束太可惜了,場上已經出了亂子。
鞭子重重地抽打在女孩兒的左肩上,一串血點子順着鞭子尖兒前行的軌跡,飛濺在了申九的面具上。
那個粗製濫造的猴面具,頓時帶了幾分的猙獰。
陳方看見這一幕都快要瘋了,她想衝向場地,卻被杜安指使劇組工作人員攔了下來。
“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杜導演,你們這是故意傷人,前幾天你們對池遲的壓榨已經是虐待了,現在又出這種事,我們不排除以法律手段解除合同的可能。”
杜老爺子臉上沒了一貫的笑,他抿着嘴站了起來,不再透過監視器看着拍攝場內,而是用自己的雙眼直視着,帶着深沉的狂熱。
“要是覺得演不下去了,池遲自己就下來了,她受傷了都沒着急,你着急什麼。”
攝像機忠實地記錄着池遲的動作,或者說,是申九的動作。
她的指尖兒慢慢摩挲着自己臉上的面具,果然摸到了屬於自己的血滴,她看不見,她手上的動作已經把血塗抹在了半個面具上。
只看見那熟悉的殷紅,就在她自己的手上。
前面的時候,申九的動作一直是遊刃有餘的,甚至有些玩世不恭嬉鬧的樣子,在這一刻,她的眼神冷了下來。
看向拿着鞭子其實心裡已經無比慌亂的老郭,她只說了兩個字:
“很好。”
喑啞的聲音緊扣着人的心底,讓所有人都覺得一股涼意在胸腔內盤旋而過。
轉手抽出自己的腰帶,打了個對摺,用手握住兩端,申九似乎笑了,人們唯一能看見的是她的眼睛,彎了一下。
那是笑容?爲什麼帶着詭譎的氣勢?
抽出腰帶這裡本該是在和鞭子對打的過程中出來的動作,因爲對方太放飛自我,導致池遲一直沒有機會抽出自己的腰帶。一個武術行家的自我放飛,足夠她這個年輕人疲於招架,就算天賦再好平時再勤奮,她學武的時間也只有一年而已。這會讓她畏懼麼?就像申九孤身一人面對着六大殺手,她會恐懼麼?
不會。
在沉默中磨出來的孤劍,是她,也是申九。
猛然拉扯摺疊的腰帶,硬質的布料相互拍打發出了聲響。
這個聲響提醒了那個姓郭的漢子,這一場戲,並沒有結束。
鞭子打來的時候,那腰帶在申九的手裡一拉一擡,剛好夾住了鞭子的力道,鞭子靈活,布制的腰帶也有別的武器沒有的韌性,這韌性糾纏着鞭子,讓對方的武器受制於人,掙脫不得。
糾纏中,摺疊在一起的腰帶隨着女人的手臂一擰,趁勢套住了長鞭,在對方還沒來得及抽出鞭子的時候,申九一個箭步竄到了對手的面前,以鞭子爲支點,仗着對方自己拉扯着鞭子的力道飛起一腳踢在了對方的胸口上。
那人鞭子脫手,自己也踉蹌了幾步倒在地上。
終於符合了一開始的武術動作設計。
申九不會給他再反擊的機會,不顧左肩的痛楚,她一腳踏在對方胸口,在對方奮力起身地時候雙臂一夾一抽,將對方的脖子一擰。
最後一個,是個赤手空拳的老者。
“你已經受傷了,你不怕麼。”
這句臺詞,是劉姓老人自己給自己加上的,他真的想問,這個小姑娘在面對鞭子的時候,就沒害怕麼?
“怕?誰先想到怕,誰就要輸了。”
申九被人稱爲天下第一刺客,不是因爲她的劍最快,她的殺人手法百出,而是因爲她有別人未有之勇。
“好。”
老人沒有揉身上攻,反而擺出了一個起手式,好像這不再是一場刺殺,而是武者和武者之間真正的較量。
……
大通關,一次就拍完了主要流程。
導演喊了cut之後,除了心急如焚的陳方,別人都沒反應過來。
黑色衣服上滲出的血漬已經洇染了一片,摘到面具的池遲臉上蒼白,流着冷汗,臉頰上有着異樣的潮紅,剛剛酣暢淋漓的打鬥讓她雙眼異常明亮。。
那是痛楚和狂熱的混合,她的精神和身體似乎已經分離。
陳方喊着劇組裡的醫生,加上反應過來的金思順,把人直接送上了車,回酒店。
杜安擺擺手,不讓工作人員攔着他們,他的眼睛一瞬不錯地看着監視器,臉上是真切的笑容。
天還沒黑,竇寶佳就趕到了劇組所在地。
她沒來看池遲,先去找了杜安,半個小時之後氣急敗壞地衝進了池遲的房間裡。
“他是故意的!那個死老頭他絕對是故意的!”
池遲的傷口已經上好了腰,穿着睡裙的她,整個肩膀都被紗布包裹了起來。肩膀上的傷能養好,只要花點錢,連疤痕也不會留下。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已經不是那點皮外傷,而是池遲的心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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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傻?杜安那個瘋老頭兒發瘋你怎麼不跟我說?”
竇寶佳罵的不是池遲,是陳方。
陳方低着頭沒說話,臉上自責又愧疚。
池遲在日常生活中只是沉默孤僻了一點,陳方還以爲她一向是這個性格,杜安一直笑眯眯的,也迷惑了陳方沒有去多想。
再加上,陳方是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個圈子裡還真有這種爲了演戲能豁出命去的存在。
她這下一次碰到了兩個。
一個放任自己徹底入戲的池遲。
一個逼着演員入戲的杜安。
什麼沉默孤僻,其實就是池遲入戲太深,在杜安有意無意地打磨和孤立之下,女孩兒漸漸成了他想要的性格,他抓着池遲和申九的角色契合點,逼着池遲放大那種契合,放棄自我成爲申九那個角色。
這種引誘,大概從池遲試鏡的時候就開始了,到了今天,終於打造出了一個能忍着傷痛完成大通關的“申九”。
可是池遲自己呢,那個本來愛吃愛笑,偶爾會話嘮的小女孩兒呢?
還能找得回來麼?
池遲半睜着眼看着竇寶佳罵着陳方,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面前站着的這兩個人,讓她覺得有點陌生。
她知道她們在爲她着急,卻又好像不理解她們爲什麼着急,這種爭吵只讓她覺得煩悶。
至於自己,她現在覺得好像很痛,又好像該做點什麼……去跑步,去練武,去看劇本?
她的劍呢?她是誰?
光從窗子上照進來,雪白的牆壁上映着樹葉的影子。
看着光和影,她的內心恢復了平靜。
有區別麼?
女孩兒慢吞吞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杯的內沿,有水滴濺在上面,她搖了搖杯子,終於讓遺落的水滴溶入了整杯水中。
在酒店的廚房裡,金大廚沉默地燒着水,看着八角大料在沸水裡被浸出味道。
杜安聞着氣味慢慢走到廚房的門口,看見是高高大大的金思順,竟然覺得心裡有點失落。
“你們師徒還真像,有了心事就要做好吃的……”
金思順放下手裡的湯勺,大步走到杜安的面前,鐵扇一樣的殺手一把攥緊了他的脖子,老人的腳陡然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