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的門被打開,進來的人手在牆邊摸索了一下才打開了燈,看着房間裡的樣子,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女人就躺在如同廢墟一般的牀上,漂亮的蝴蝶骨背對着房間的門,一個酒瓶子搭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個酒瓶子壓在她亂糟糟的頭髮上,殘存的酒液從裡面流了出來,浸透了牀單。
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像是垃圾,包括了躺在牀上的那個人。
彎下身把地上的碎紙屑撿起來,來人怕驚擾到了牀上的人,一切的動作都儘量做到了無聲。
一片紙屑又一片紙屑……終於撿起了那本已經被撕得破破爛爛的雜誌,那人看清了雜誌封面上的照片——兩個年輕的、打扮得在現在看來有點土氣的女孩兒背對背站着,一樣裝腔作勢地擺酷,也一樣的青春年少貌美如花。
除了這一張封面,雜誌裡面的內容都被撕毀了。
“唉……”
嘆一口氣,把可憐巴巴的書頁放到了一旁的臺子上,那人又低下頭繼續清理地上的雜物。
一點點地一直清理到了牀邊,看着牀上的酒瓶子和壞掉的玩偶,路楠直起腰無聲地輕嘆了一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顧惜就有了喝醉酒只用刀子剪子剪這些動物玩偶的習慣,尤其是老虎和兔子,是她最喜歡弄爛的。
把玩偶也收了起來,路楠繞到了牀的另一邊。
這時,經紀人才看見躺在牀上的女人並不是如她想象的那樣喝醉了熟睡,而是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明明是個朝夕相處的活人卻透出了一點陰沉鬼氣,沉着如路楠也被她嚇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真是嚇到我了,既然醒着怎麼不說話?”
顧惜的眼睛依然一動不動。
路楠靜靜地看了她幾秒,腦海中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測,在那一瞬間,她有點想去試一下這個女人的鼻息,看看她到底是不是還活着。
女人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纔將那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轉向了路楠。
“你喝了好幾天酒了,也沒正經吃飯,要不要吃點什麼?”
顧惜又眨了一下眼睛,動了一下腦袋,搭在她脖子上、壓在她頭髮上的酒瓶子都掉了下去。
“我想吃土豆餅。”
擡手揉了一下帶着濃濃酒臭氣還黏成了一縷一縷的頭髮,顧惜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路楠想說什麼,到底還是忍住了,難得顧惜有了想吃的東西,別說是高熱量的土豆餅了,就算她現在想要吃十包方便麪,路楠也會給她。
十分鐘後,顧惜身邊那位胖乎乎的生活助理送來了顧惜點名想吃的土豆餅,旁邊還配了一碗桂圓粥和幾個小菜。
在進到顧惜房間的一瞬間,這位助理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房間裡濃濃的酒臭氣讓她難以接受。
坐在牀上的顧惜看着助理和往常一樣把吃的一樣一樣地擺在牀桌上又把牀桌推到了她的面前,她徑直拿起了整張桌子上最廉價的土豆餅,看也不看別的食物一眼。
上一次吃到土豆餅的時候,好像是個下雪天,一個女孩子蹦蹦跳跳地從小巷裡鑽了出來,身後揹着的外賣包和她的青春氣息同時吸引了顧惜的注意。
顧惜記得自己餓了,對方卻只有土豆餅。
她以爲自己能被認出來,對方卻不知道她是誰。
那天的土豆餅是什麼味道呢?
顧惜發現自己已經忘了,可她拼命地想要找回那種味道,就像前幾天她想記起來一塊錢一個甜筒,三毛錢一根的肉串一樣……
土豆餅是助理在就近的一家小餐館裡買的,土豆絲成了金黃色,很酥,麪餅很柔軟,餅還是熱的,帶着濃濃的油香味兒,顧惜吃起來卻覺得味同嚼蠟。
這些天,她對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同樣的感覺,不悲不喜,好像任何事情都和她沒什麼關係一樣。
“最近有人在散佈謠言……”看着顧惜終於吃東西了,路楠嘗試着跟她彙報這幾天的工作。自從在蒂華和韓柯決裂之後顧惜就一直沒有出現在公衆視野內,外面衆說紛紜,很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認爲顧惜已經失去了靠山,她們團隊在媒體和營銷上的一些關係網也沒有原來那麼牢固了。許多曾經顧惜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問題,現在對方都已經端起了架子。
“這個土豆餅是什麼味道的?”
顧惜突然瞪大了眼睛問自己的經紀人,還把土豆餅塞到了路楠的手裡。
被塞了一手油的路楠沒反應過來,顧惜又把土豆餅從她手裡奪下來塞給了她站在一邊的助理。
“顧、顧姐……”土豆餅本來就很脆弱易碎,被顧惜這樣折騰了兩下,現在在小助理的手裡已經成了亂糟糟的一團。
在顧惜的注視下,小助理慢慢擡起手在拿起了一小塊的土豆餅放在自己嘴裡,然後對她說:“就、就是土豆餅的味道。”
“我知道是土豆餅的味道啊,我就是問你,土豆餅是什麼味道?”
土、土豆餅的味道就是土豆餅的味道啊。
懵頭懵腦的助理看看顧惜又看看路經紀人,結結巴巴地說:“有、有土豆的味道,又酥又香,還有一點蔥花味道……”
“還有雪的味道……溼溼冷冷的,外面都是白白的,山是白白的,水面上也是白白的,就她,那麼冷的天傻兮兮地送外賣……那麼熱的天,她就坐在烤肉爐子旁邊串肉串兒,一串兒,又一串兒,她的手可漂亮了,又長,又均勻,要是拿劍或者彈琴都能好看死,可她就在那穿肉串兒,扛一包一包的衣服。”
說送外賣的時候,路楠大概知道顧惜說的是池遲,可是說到後來,她明白了顧惜是又想到了柳亭心。
“我演戲的時候,好幾個老師都說我沒什麼靈性,臉好看,但是沒風情。可她不一樣,她什麼都有,站着就是電影,坐着就是故事,躺在牀上能讓人蹲在旁邊寫出一首詩。我那時候多羨慕她啊,我就是想好好演戲當個演員,可我那麼辛苦地跟老師學東西,都比不過她的天賦。”
演戲,有時候也是一門老天爺賞飯吃的活計。
負責訓練她們這些人的老師是這麼說的。
顧惜特別特別討厭這句話,對了,那個時候,顧惜還不叫顧惜。
她叫顧昕,拍戲出道的時候,製片人說柳亭心這個名字取得好,站在顧惜旁邊的瘦高女孩兒笑着說那是她自己取的。
顧昕也就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顧惜。
她其實一直在學着那個人,學着她說話帶刺,學着她桀驁不馴,學着她舉手投足間的風情,學着她不肯向那些投資方低頭的傲氣。
她比對方小兩歲,理所當然地當着那個被人照顧着的妹妹,一直當到了她們山窮水盡,柳亭心爲了餬口去賣衣服打零工,一雙如珠如玉般的手變得粗糙,關節都寬大難看了。
在意識到柳亭心可能不能再演戲的一瞬間,顧惜甚至是有點竊喜的,這甚至更堅定了她要跟着韓柯的想法,因爲她似乎終於有了機會證明自己比柳亭心更成功,更適合成爲一個大明星,一個好演員。
知道她想去當韓柯的“女朋友”,柳亭心罵她是腦子進水了,她卻覺得柳亭心是嫉妒她。
那之後,就是繁華迷人眼,名利醉人心,顧惜想過有一天去柳亭心面前去耀武揚威的,沒想到她還沒有真正的功成名就,柳亭心就再一次從低谷走了上來。
只是,至交成了點頭之交,一起逛街時吃過的冰淇淋,一起在夜市上吃過的烤串兒,終於都成了記憶裡的塵埃。
那些曾經一起體會到的味道,現在連一點渣滓都不剩了。
偏偏,卻成了顧惜這些天回顧自己人生時,最美味、最乾淨的記憶。
直直地往後一躺,目光呆滯地看着天花板,顧惜一言不發地開始發呆。
沒見過她家那麼英明神武的顧姐這個陣仗的小助理受到了驚嚇,被路楠拽了一把,收拾了牀桌跟着路楠一起出去了。
“我要去京城處理一些事情,一日三餐你要去問,然後收拾房間……最重要的是,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再看見顧惜這個樣子,你知道麼……”
房間裡傳來了一陣嘶啞的吼聲,路楠猛地打開門衝進去,就看見顧惜趴在牀邊,剛剛吃下去的土豆餅和她喝下去的那些酒水都被她淋淋漓漓地嘔了出來。
路楠從衛生間裡拿起了一卷紙想要過來幫顧惜清理,卻聽見顧惜突然笑了。
“哈,沒了,都沒了……”
隨意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嘴,顧惜擡手拒絕了路楠她們過來清理她的嘔吐物。
“你們都出去,出去!”
路楠和助理都出去了,顧惜赤着腳走下了牀。
牀邊的臺子上,曾經的她和柳亭心還在一張封面上綻放着自己的青春,雜誌的主題是土的掉渣的“青春無極限”。
無極限麼?
她的極限,就是和韓柯糾糾纏纏,最後把他給搞了下去,這就是屬於她顧惜的人生。
22歲時候犯下的錯誤,她用了整整十年去彌補,是的,她今年已經32歲了,而不是外面的人以爲的28歲。
她改掉了自己的名字,改掉了自己的年紀,32歲的顧昕成了28歲的顧惜,她一點點地丟掉了她以爲自己不會眷戀的東西,一開始是爲了名爲了利,後來是爲了自由,可是卻在走到盡頭的時候,發現她以爲的“不惜任何代價”,她根本就付不起。
付不起!
她後悔了,後悔了自己這十年的時間都花在了韓柯的身上,後悔到想回到十年前把那時的自己生生掐死,後悔到想回到六年前和那個一腦袋名利權勢的自己同歸於盡,後悔到想回到幾個月前……回到幾個月前,把那個盯着韓柯動向的自己打醒。
爲什麼,爲什麼要爲了韓柯那個傢伙錯過了柳亭心的最後一面?
值得麼?
她付出的代價值得麼?她和韓柯這種人抵死糾纏到自己一無所有值得麼?
不對,她不是一無所有啊,她有錢,有人脈,有資源……對,就是這些東西,想要離開韓柯的代價不過是失去這些東西而已,她捨不得,所以她失去了別的。
以不同的方式失去了一個又一個朋友,一段又一段溫暖的記憶,收穫了無盡的悔恨和永遠難以磨滅的疼痛。
值得麼?
到頭來這樣的孤家寡人……
真的值得麼?
“只有老虎能咬死老虎……”這句話,是誰跟她說的呢?
是啊,她是一隻清清白白的兔子,到頭來成了現在這幅模樣,她是什麼?她辛辛苦苦了十年,到底讓自己成了什麼?
抓起那頁雜誌衝到梳妝檯前,顧惜看着十幾年前的自己,又看看鏡子裡那個現在的自己,她看了很久,很久,從髮絲到臉龐,到自己現在更美麗的容顏……
終於,只有一聲慘笑。
那個年輕的、天真的、有點小陰暗的、骨子裡有一點小清高的、想成爲一個明星的女孩兒,原來,早就死了。
聽着房間裡突然爆發出的狂笑,路楠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顧惜就此垮了,該怎麼辦?
……
自從圍觀了方十一欺負秦頌的粉絲,池遲每天除了吃吃喝喝演戲談劇本之外又多了一個新的樂子——看着方十一作妖兒。
比如,方十一真的讓人給她寄了十本的《平陽公主》原著來,她讓秦頌簽名之後自己拿去在微博搞抽獎活動。
比如,方十一會在他們討論劇情中場休息的時候突然掏出手機來一張自拍,自拍還務必會讓秦頌出鏡。
比如,腦洞奇大的編劇小姐還會在微博上說什麼“最近看見一個角色就氣悶,要不就讓他捱揍吧”。
池遲發誓,她看到了秦頌粉絲的顫抖,要麼是嚇的,要麼是氣的。
劇組都體諒方十一這麼一個身板兒嬌小的小姑娘跟着整個劇組輾轉全國好幾個月當跟組編劇,她各種自娛自樂的行爲只要別影響了劇組的規定也就沒人攔着。
池遲看方十一隔三差五就去撩撥秦頌家的“松子兒”們,還真怕方十一會被人寄刀片。
對於這一點,花小花還是很有見地的:“我認識一個作者天天在糖裡放玻璃渣動不動就neng死人氣配角,一羣讀者天天哭着喊着要跟她談談人生,她現在其實也活得挺好的,所以網上的事兒也就那樣,大家都是嘴皮子上的殺人兇手,現實中的小綿羊。”
現實中是不是小綿羊,池遲不知道,方十一快把秦頌那些極端的粉絲給逼成殺人兇手,她可是看出來了。
在圍觀了半個月之後,池遲讓竇寶佳找了《平陽公主》劇組負責宣傳的工作人員,通過他們告訴了秦頌的團隊現在秦頌的幾個粉絲正在對劇組的編劇進行人身攻擊。
畢竟方十一撩歸撩,到底沒說過什麼過分的話,秦頌的粉絲可是已經觸了底線了。
過了一天,秦頌就私下跟方十一說了什麼,當天晚上,池遲喝着牛奶看微博,差點把嘴裡的牛奶噴出來。
瘋狂改稿的十一:“這麼鄭重其事我還以爲要告白呢,結果是致歉,唉,害得我內心小兔跳跳的,我這個人特別不會拒絕別人呢,說不定就稀裡糊塗跟自己不喜歡的人搭夥了。”
配圖是一塊很漂亮的綠色青田石。
這一條沒頭沒腦的微博別人看不懂,秦頌的粉絲們內心再次龜裂——真正瞭解秦頌的人都知道他的興趣愛好就是收集名石,他的篆刻水平也很不錯,經常會在微博上曬自己刻好的印章。
通過各種途徑受到了團隊提醒(警告)的秦頌粉絲們只能把一腔怒火往別處噴,甚至有人因爲這種“你居然爲了別人來警告維護你的粉絲”爲理由脫粉。
拽着七蛋和她一起看八卦後續的花小花總結道:“這樣的粉絲,脫了纔好,我對秦頌的印象還是蠻好的,去年紅了之後也沒有大規模的營銷自己,感覺爲人還是挺踏實的。”
蘭月的這些演員都是踏實的人,在這一點上池遲是很有體驗的,曹熙比秦頌更有野心,在面對“快錢”的誘惑的時候他還能把持住自己沒讓自己的作品質量下降,光這一點,就讓池遲覺得合作起來很放心。
如果……嗯,他們在拍戲的時候不要這麼喜歡圍觀就好了。
“我說,我就是拍一場和柴紹談情說愛的戲,你們至於把片場都堵起來麼?”
穿着一身銀白色鎧甲的池遲端坐在馬上,秋風捲起黃葉,從她的髮梢輕飄飄地略過,在這漫天金色中,她要和秦頌所飾演的柴紹“加深感情”。
但是旁邊這些人,還拿着瓜子,還舉着炒栗子,都等着看戲,這真是太過分了。
“我是來學習的!”封爍舉了舉自己手上的小本子,在他身後站着把他當做擋箭牌一樣躲着的塗週週和蔣星兒,他們倆有志一同地縮了一下脖子,顯然是怕身爲他們老闆的池遲會說他們。
又能說什麼呢?總不能說來學習不對吧?對於年輕人總是格外寬容的池遲看向了年齡更大的一羣人。
“小池丫頭,你別介意啊,老曹上次跟我們說他和你演《鳳廚》的時候,那點感情戲真是讓他受益頗多,你看,我們也就是來觀摩一下,學習學習。”
傅明樓老師還翻山越嶺自備了小馬紮過來,一壺熱茶,一包烤栗子,天氣稍有點冷他穿的也厚實,頗有一點賞秋景的意思。
別人沒有傅明樓這麼舒坦,可是表情也都十分輕鬆,就好像他們一羣人正在秋遊一樣。
傅老師時常和她互相觀摩,這次人多似乎也不該怪他,池遲轉頭看向曹熙,眼神就不是那麼友好。
明天就要殺青的曹先生很淡定地把嘴裡的瓜子片吐在了自己手心:“我今天看看你的演技進步水平,明天和你演對手戲的時候我也能有準備啊。”
他的理由也是很冠冕堂皇的。
盯着自己的這個老搭檔、老朋友足足看了兩秒鐘,池遲才輕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不再說什麼了。
最終,這場“秋野訴情”就在足足四排“大瓦數電燈泡”的的圍觀下開拍了。
打下了長安城,柴紹和李纖阿這對夫妻終於有機會能一訴相思之苦了,柴紹的身上穿着綴有皮毛裝飾的暗硃色勁裝,頭戴金冠,而李纖阿依然是那副“李將軍”的打扮,銀甲在身,梳着男人的髮式。
“又是一年長安秋……在戰場上我還以爲我這輩子都見不到此等景緻了。”
喟嘆一聲過去幾個月的起起落落,柴紹自己心中的生之願、死之懼,都放進了那“以爲”二字之中。
“柴家大郎在戰場上縱橫馳騁,還會記得區區秋色?”
李纖阿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目光流轉,再轉過頭去看向自己的夫君,她的明眸中彷彿有一泓清泉,清澈透亮、水意盈盈,只用這雙眼睛,彷彿就能洗淨了李纖阿身上兵戈征伐的煞氣,讓她再次變成了柴府中那個溫情滿滿的新嫁娘。
但是,有些東西還是不一樣的。
看着彷彿依然如故的李纖阿,柴紹的目光有一點遊移。
他還記得那個晚上,在收到了來自晉陽的消息之後,柴紹打算帶着李纖阿立刻返回晉陽,可是這樣,家中的姬妾女眷就成了待宰羔羊,這其中也包括了柴紹手下家將們的妻子兒女。
“我們今日走了,明日,婦孺幼子皆成刀下亡魂,他日成敗不談,只要念及你我手中權柄富貴沾了他們的血,我必會一生難安。”
燈燭下,李纖阿放下了手中的書冊如是說道。
這話刺到了柴紹心中的隱秘之處,幾百年來天下紛爭不休,多少能人異士爲了自己的功名拋妻棄子,其中不乏一方霸主。他正是以這種話來安慰自己,讓自己做出拋下婦孺的決定。
若真是如此離開,來日他可會心安?來日,他可能心安?
可是如果不走,來日李家晉陽起兵之事天下皆知,他們柴家夫妻必成楊氏的刀下亡魂。
“君且自去便可。”
李纖阿素手探向一旁,取來了一壺好酒和兩個黑泥小盅。
柴紹看着她翻手倒酒,一舉一動無不穩妥安然。
“我自去?你在此地又如何自處?”
柴紹看着酒液,並不曾如往常談書論道那樣取盅自飲,而是一臉驚異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若說不帶別人的妻子自己不過是難以安眠,那麼拋下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妻子還是李家女兒……柴紹的眼前浮現出了李世民的長劍。
“我留在都城,好處有三,其一,大郎若帶大隊人馬離開必然驚動守軍,他們一旦得知夫君離開,必然想到晉陽,若是我留在都城,假作大郎整日眠花宿柳不入家門,還可拖上幾日,保大郎和晉陽一地行事周全。
其二,我在都城可分頭遣派家人離開,一日三五家,三日便是十餘家。
其三,大郎一去,便難知楊氏動向,如今劉武周聯合突厥之事京中未有聽聞,想來也就是這一兩日了,若楊氏派重兵往雁門一帶必成我阿爺心腹大患,我留在京中,亦可探知此消息,好叫阿爺早做提防。”
燈光柔婉,李纖阿將自己要留在京城的緣由好處娓娓道來,輕聲細語間卻恍惚讓人有甲冑加身兵戈列陣之感。
柴紹看着李纖阿,彷彿是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妻子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三娘……我怎可棄你而去。”
“棄?非也,若籌謀得當,都城於我亦非險境,大郎將帶兵搏殺,日日刀口舔血,我與大郎夫妻一體,本該同生死、共患難,如此安排,是三娘我耽於安逸罷了。”
明明是掩護柴紹離京讓自己身處虎狼之穴,在李纖阿的嘴裡,竟然成了她安然度日而柴紹去辛苦搏命,看着這樣的李纖阿,柴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若我先走,他日你如何脫身?”
“我走之日,亦是晉陽起兵之事傳回都城之時,其時楊氏必以爲我一路往晉陽而去,而我此時已轉道西山。”
……
那一夜的燈影猶在眼前,看着現在的李纖阿,柴紹心中有後怕、有惶惑,也有深沉的憐惜和仰慕。
情緒太過複雜,讓他不敢直視三孃的眼眸。
“終究,是我拋下了你,過去半年你辛苦勞頓、出生入死,可曾怨恨過我?”
怨恨?
執着繮繩的手一頓,李纖阿臉上露出了一絲淺笑:
“幼時淘氣,隨着父兄上城牆看突厥犯我疆土,阿爺一箭射落敵旗,幾位兄長皆言阿爺乃當世英雄,我卻說‘有朝一日必要當和阿爺一樣的英雄’。阿爺將我抱上肩頭,指引我看向關外*。
時至如今,我仍記得,城下有殘草遍地,有風捲黃沙,有人、有血、有豪情滿懷,能從父兄上戰場乃我心中所願,既所願,不苦,不怨。從來是我自己所想所做,大郎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
清風拂面,撩動了李纖阿鬢邊一縷長髮,她笑着看自己的夫君,又將視線漸漸轉向了金色的樹林。
“葉自生起,便有歸根之願,安會恨秋風瑟瑟送她歸去?”
柔情百轉,在很多人的想象中,是柔媚的依附,含情的眼神,李纖阿的眼中有柔情,也有豪情,聲調平緩,卻帶有極強的力量感,那種力量感不是針對人的耳朵,而是針對人的心。
尤其是當她的眼睛最後看回到柴紹身上的時候,葉是她,根是她的疆場夢,那瑟瑟秋風自然是柴紹。
此時的風糾結着落葉,被她的言語形容出來,是滿滿的纏綿,看着風裹挾着葉子從面前劃過,柴紹的雙眼流露的有釋然,也有悱惻情懷,看向李纖阿的時候,已經帶了心動的意味。
“我這瑟瑟秋風,今日能與何葉共舞?”
“大郎追上我,自然……”
眸光輕動,情深如海,柴紹只感覺自己的心與魂俱被放進了一盆的溫水中,無處不妥帖,無處不溫存,無處不……情熱。
“便知道了。”
眉梢一挑,剛剛還和自家夫君談心的李三娘又有了一絲“李將軍”的豪邁之氣,她策馬揚鞭,還回頭給了柴紹一個笑容。
如果說這場戲中一直以來的平緩和煦是一種纏綿悱惻,那麼這個笑容就給了這種纏綿一種新的釋放,充滿了張力和難以言說的誘惑。
旁邊看戲的“羣衆們”忘了茶水,忘了瓜子,也忘了板栗,明明這場戲就結束在了池遲的那個笑容裡,他們在回過神來之後一窩蜂地跑去拍秦頌。
“你怎麼不追上去啊,你傻啊!”
捂着胸口平復情緒的秦頌最大的優點就是齣戲很快,即使是這樣,現在的他也無力招架別人的質問,只能可憐巴巴地說:“你們讓我緩緩,先讓我緩緩啊!”
池遲翻身下馬,把馬的繮繩遞給了專門的工作人員,一路快走到了監視器的前面看自己拍出來的效果。
在她所行至的地方,人們自動讓路,讓她恍若神明過海一般地瀟灑而去,目光中充滿了崇拜之情,或者……還有那未曾消褪的一點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