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讓你送外賣,你倒好,人還沒回來,人家投訴的電話都打過來了。”韓萍站在餐館的收款臺後面做茶壺狀,在她面前,剛剛僱來的臨時工縮頭縮腦地站着。
“這才幾天?你要麼就看別人拍戲耽誤了送飯,要麼就是粥灑了都不知道,我是僱你來幹活的還是僱你來賠錢的?!”
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韓萍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一擡眼,看見臨時外賣員的慫樣,她又氣不打一處來了。
“還乾站着!趕緊把剩下的單子都送了!不用你送劇組了,把後頭公寓的單子都送了,快點!”
在廚房裡忙乎完了的金大廚脖子上搭了一條毛巾跨出了廚房。
“你再生氣下去,池遲迴來肯定讓你多喝綠豆水瀉火。”
“哎呀!”韓萍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往年我也沒覺得這麼累啊,現在些幹活兒的小年輕怎麼都這麼不靠譜啊!”
“我看你是被靠譜的慣壞了。”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缸子茶水,金大廚臉上帶了點鬆快的模樣,“有池遲在,你早上起來就有人把桌椅板凳擺好了,竈頭的東西也理順了。她外賣也能送,算賬也能算,客人也能招待,晚上還能包雲吞調包子餡兒,一個人頂好幾個人用,你可不覺得省心了。”
不說池遲還好,一說到池遲,韓老闆想打人:“你給她弄得破片兒,這都拍了半個月了,哎喲,我都一個月沒看見我家小池了!哎喲,這餐館我可開不下去了!”
有一桌在埋頭吃包子喝粥的小姑娘看見韓老闆的樣子都忍不住偷笑出了聲。
金大廚面對她一臉耍賴的樣子只覺得難以直視:“一把年紀了,別學小姑娘撒嬌。”
“又不是跟你撒,你管我!”
正說着呢,金大廚的手機響了。
是溫新平來問金大廚,能不能找個人來扮演班主任的角色。
原定這個角色的扮演者是溫新平的小姨子——現在她抱着池遲哭得不可開交,拒絕出演了。
金大廚:“我這沒有能演戲的中年女性,幫不上忙。”
在一邊聽着的韓萍眼睛亮了:“怎麼了?是池遲那邊出事兒了麼?”
“原定的客串的演不了戲了。”
“什麼角色啊?多少戲份啊?”
“演池遲的班主任,三五分鐘的戲吧。”
“能跟池遲對戲啊?”女老闆的眼睛亮的彷彿是探照燈了。
“是啊……老溫那邊半個多月摺進去二三十萬了,說是在杭城也找了一個專業演員來演池遲的媽,現在要是找不着這個演老師的,只能加錢讓對方來分飾兩個角色了。”
韓萍大老闆拍案而起:“誰說找不到人演?我不就是?我也是當過三四年羣演的人!”
沒聽過一句話麼:“在影視城裡,所有的飯店老闆都是有過一個明星夢的!”
當年的韓萍在影視城裡當了三年半的龍套,那個時候抗戰戲風頭正盛,她穿着一身土棉襖從一個劇組竄到另一個劇組,放下紅纓槍拿起了破包袱,就完成了從一個抗日羣衆到一個逃荒少婦的完美轉變。順便還在一次裝屍體的時候她認識了她的老公。
開店,結婚,生孩子,煙火氣重了,認識到自己確實沒啥演技沒啥天分沒啥明星的命,那點星夢早就淡了,守着餐館的收銀臺,她也過得有滋有味。
老公活着的時候,她興致來了還會去搭個戲,和她老公兩個人演一對逃難夫妻之類的都是算是夫妻間的情趣,她老公死了之後,她忙着張羅店裡,對拍戲這事兒是徹底地淡了下來。
金大廚太知道她的這點過往了,怎麼也想不到韓萍這次還會主動請纓。
“就這麼說定了,我去,誰也別攔我!哎呀,我得燉只雞給池遲帶過去,也不知道她瘦了沒有……老金,你讓你那個殺千刀的朋友把劇本發我。”
看着女老闆一頭鑽進廚房,金大廚呆了,他身後那倆吃包子的小姑娘也呆了。
“影視城還真挺不一樣的……”一個小姑娘說。
“人人都是好演員呀。”另一個小姑娘也有感而發。
……
“是我打的。”
女孩兒頭髮散亂着,臉上有着淤青,□□的手臂上是淋漓的“鮮血”。她昂着頭,眼神非常非常的平靜。
“你把他的耳朵打壞了你知道麼?醫生說要一兩個月才能恢復,馬上就要高考了,你這樣讓我怎跟他的父母交代?”
女孩兒沒有說話,她臉部的線條收緊,透露出了一點點的緊張,手指勾住自己的校服褲子又鬆開,動作簡潔又帶了節奏。
“這就是你打傷人的態度麼!我以爲你會改掉自己的壞毛病才推薦你去舞蹈學校,你現在這個樣子……”
穿着套裝戴着眼鏡的韓萍坐在桌前聲色俱厲,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展露無遺,在那之前她給過女孩兒那麼多的機會,女孩兒對她的回報卻是打傷了人,這次,她是徹底失望了。
女孩兒昂首而立,那些話像是刀一樣,慢慢地,把這個世界上她最後一份來自於長者的關愛剝離。她的眼神,是一種深深的,帶着絕望的冷。
這些,鏡頭其實都拍不到。
四月熱烈的光從窗子外灑進來,天空湛藍,楊柳成蔭。
她站在那樣的光下,鏡頭卻在她的影子裡。
這是溫潞寧想要的效果。
這是他印象中最後的林秋,身披陽光,永墮陰霾。
“學校這次可能會做出開除的決定,你知道別人怎麼說你麼……”
女孩兒動了,或者說,她失控了。
揮落桌子上所有的物體,打爛一旁的玻璃茶几,一腳踹翻垃圾桶,在遍地狼藉裡,她舉起一把木凳,與她的老師對視着。
鏡頭給了她一個特寫。
她的雙目赤紅,眼睛裡是瘋狂,是暴戾,是絕望。
一滴眼淚,就從那樣的一雙眼裡緩緩地滴了下來。
宛若靈魂最後的哀鳴。
“砰!”凳子在老師的尖叫聲中砸在了她身後的牆上。
“好!過!”
溫潞寧拍了一下手,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韓萍抱着頭依然趴在空蕩蕩的桌子上,一動不動。
池遲第一時間被在一邊看他們拍攝的溫潞寧的小姨拖走了,她的手上被剛剛崩起來的玻璃渣劃了兩道口。
一邊給池遲包紮,陸老師一邊嘆氣,這個內心柔軟的女性在第一遍和池遲無道具對戲的時候就開始感情澎湃,在試戲的時候,兩句臺詞都沒說完她就被池遲絕望的眼神弄得崩潰大哭。
做了將近二十年的老師,她怎麼都想不明白爲什麼會有老師任由自己的學生露出那樣絕望的眼神。職業道德和良心直接導致了她從情緒上抵制這部戲,畢竟是自己一點演戲經驗都沒有的小姨子,溫新平不能強逼對方,這才又找了外援。
可憐的“外援”韓萍感覺受到了極大的精神衝擊,她趴在那裡,誰叫都不肯起來。
“別動……讓我緩緩……”
“起來了,還得把垃圾都掃了,快起來。”金大廚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讓池遲個小丫頭片子給我弄得腳軟了。”
韓萍興沖沖地來,失魂落魄地走,走之前抱着池遲跟她說:“好好演,今天我也是過了一把大癮了……”
池遲依舊笑容甜甜,看得韓萍恍惚覺得剛剛跟自己對戲的是另外一個人。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電影一天一天地拍,在池遲看起來頗爲專業的舞步裡,在池遲和溫潞寧的表弟他們一邊當起了朋友一邊演打戲的嬉鬧裡,在杭城越來越高的溫度裡,在湖邊差點把攝像機掉進水的驚惶裡,在道旁有無數大媽願意客串出演的苦笑裡,在校園裡學生們們問題不斷的聒噪裡,在女孩兒永遠穩定又充滿感染力的表演裡,他們的進度越來越喜人,溫新平的腳步都嘚瑟了起來。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溫潞寧劇本的結局,拍完結局,就能結束他們爲期五個周的全部拍攝了。
就在這個時候,溫潞寧提出了新的問題。
“我不知道結局該怎麼寫。”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着池遲。
就像過去他提出的一次又一次的難題那樣坦然。
“哦。”吃着蝦仁鮮肉的小餛飩,池遲應了一聲。
那天下午拍完結局前的最後一場戲,她背起自己的書包。
“我要走了。”
年輕的男人嘴脣輕動,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這和池遲一貫的表現不一樣,爲了這個電影她可以耗盡心力費勁心思,爲什麼這次她竟然就這麼容易的走了?
“我是一個演員,想要拍一個好劇本是我自己的目標,現在已經達成了。如何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那是編劇的問題,如果出一個好看的電影,那是導演的問題……總之,剩下的都是你的問題了,劇本搞定了再來找我。”
女孩兒腳步輕快地離開,就像她決定接拍的時候一樣的輕率又迅速。
溫新平愣了一下,拿起車鑰匙追了出去。
“池遲,我送你,外面下雨呢。”
溫潞寧隔着雨簾看着池遲毫不留戀地坐車走人。
他又想起了林秋,也依然看着遠去的池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