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酒香蒸桂魚做好,池遲連拍照的機會都沒有,不對,應該說她自己都忘了拍照的事兒了。
沒等導演說“好”,已經有人要按捺不住自己奔流的口水和一顆瘋狂想吃的心了。
好在旁邊圍着的人互相間還能拉扯一下,最先破壞現場美味氣氛的是掛在頂上的遲副導演。
“你們都別動!先讓我下去!我還得拍成品特寫!你們誰先吃了我跟他拼了!”
遲凱華臉上的口罩都帶着溼意,不知道是被水汽蒸的,還是他的口水不受剋制地流了出來。
做完飯的那人慢條斯理地擦刀、洗案板,把水倒進鍋裡去刷鍋,她是廚子,哪怕是當個廚替,也要守着廚子的規矩,菜做完了,整個檯面必須乾乾淨。
池遲一直靜靜地看着她的動作,從切魚開始,到刷碗鍋才終了。
在這個劇組,她看見的每一個廚子都能用自己的廚藝訴說着屬於自己的故事,有人沉穩,有人爽朗,所以有人做菜精於火候慢慢雕琢着味道,有人喜歡展示自己的刀工迷戀於外形的絕妙。
所以有人調侃沈大廚身爲徐家外門弟子做湯的手藝都比正經徒弟裴師傅好,就是因爲他們的性格不同,爲人不同,所鍾愛的烹飪之道自然也就不同。
那麼給自己做廚替的沈主廚呢,這個在廚藝界可以掀起一陣風浪的女人,她似乎應該是爽朗潑辣的,似乎也應該是孤獨沉穩的。
她的身上有一種……讓池遲感到有些熟悉的孤獨。
懷揣着永不可告人的秘密,在熙攘的道路上走着屬於自己的心路。
所有的東西百轉千回在心裡,和她的性格在一起錘鍊,終於形成了一種只屬於沈主廚自己特有的美。
讓人一靠近就覺得頭暈目眩,爲她的氣場所震懾,也爲她的性格所折服,也難怪會在廚師這個行當裡生生殺出一條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道路。
“你們要是光知道看着菜流口水,那今年的試菜恐怕就都不及格了。”
一羣攝像師圍上了那條魚,沈女士乾脆讓開了地方,順便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領子——爲了防止“穿幫”,這個拍攝的地方當然是沒空調的,穿着看起來很厚其實也不薄的冬裝戲服做菜,對人的耐熱性是個極大的考驗。
“什、什麼?試菜的題目出來了?”
有個中年廚子結結巴巴地問道,勉強把自己的鼻子從魚的那個方向上收了回來。
“用蒸薰的方法入味,大概今年就試試這個?”沈主廚隨意地說着,手在頭後面一扯,長長的頭髮就甩了下來,她從來自帶風雷,別人做出來女人味兒十足的動作,她做起來也同樣具有某種震懾性。
池遲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
“蒸菜?蒸菜那川菜湘菜的都佔了便宜撒。”有人對這樣的考題提出了質疑。
“你們的醉雞不也是蒸的,哪家都有蒸菜,就看你能不能蒸出新花樣了,考察各位手上基本功和腦袋裡的新意識,纔是饕餮樓每年試菜的目的。”
女人說着就走到了那堆廚子的邊上,和他們討論起了剛剛的那道菜。
她也沒忘了拍拍池遲的腦袋,笑着跟她說:
“等他們拍完了,我估計魚都涼了,你要是想吃,晚飯單獨給你做,這是在戲裡做的,更講究賣相,估計前期入味會差一點。”
差一點?
池遲眼睜睜地看着那羣攝像師裝模作樣拍完了之後離開,只剩下了一堆魚骨頭和蔥姜碎。
遲凱華擦擦嘴,很淡定地打了個帶着酒香味兒的嗝,還不忘了爲自己的職業操守挽回最後一點尊嚴。
“順便……拍了一口一口被吃掉時候的樣子。”
導演康延都被自己副導演的無恥驚呆了,忍了幾秒鐘,到底還是沒有說劇本里並沒有寫魚是被怎麼吃掉的。
再說了,就算被吃了,也不可能是在廚房被吃掉的啊!
晚上,池遲發微博的時候纔想起來自己又一次忘記了拍照。
每天六個蛋終於變成蛋:“我今天吃到了超級超級好吃的魚!然而並沒有照片┑( ̄д ̄)┍”
微博下面的評論又是一陣的鬼哭狼嚎。
悠泡泡:“以前覺得你上圖讓我們看到吃不到特殘忍,現在我發現你這麼幹撩纔是滅絕人性!嚶嚶嚶,你有本事撩我們,你有本事上圖啊!”
懶癌飛走:“蛋大大!你不能這樣,你吃到好吃的應該跟我們分享啊!拿出你一天擺出九張美味大圖的氣勢來!”
……
因爲最近一直都在發很多別人沒有的美食照片,“每天六個蛋終於變成蛋”已經迅速成爲了一代“網紅”,粉絲數量超過了一萬五。
她拍了動圖效果的在鍋裡咕嘟冒泡的麻婆豆腐和提開碗之後輕輕顫動的扣肉轉發數量都到了幾千。
當然,池遲對這個沒什麼概念,她很喜歡這種和很多人一起討論美食的感覺,大廚們的討論偶爾太過深奧和抽象,跟這些網上的朋友們一起討論就盡情地抒發自己對美味的單純渴望了。
即使每天有很多人都在私信裡跟她喊着求互關,求好友,她的關注列表裡依然只有寥寥幾個賬號,大多數是媒體的官方微博,能夠滿足她上微博順便看看新聞的需求。說起來,花小花小朋友如果不是第一個給她留評論的人,她大概也不會關注。
花小花淚嘩嘩評論了你的微博:“七蛋兒啊!有沒有美食圖安慰一下我,我已經快被虐死了。”
池遲默默地回覆了一張肉夾饃的照片,那是她今天早上的早飯。
花小花淚嘩嘩:“我家女神的電影已經看了第四遍了,依然哭的不能自己,這還不是最慘的,我室友和我一起去看的,她哭的時候憋的太厲害還撓破了我的手qaq”
池遲迴復了一張滷雞爪的照片聊作安慰。
花小花淚嘩嘩:“爲什麼是雞爪?!好吧,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要跟你安利電影啊啊啊,七蛋你一定要去看《跳舞的小象》啊啊啊!我女神在裡面演技炸裂啊啊啊啊!我愛我女神一萬年,如果一萬年以後地球不毀滅,那就是永遠!!!”
池遲被這種小女孩兒的熱情給逗笑了,想了想,回覆了一句:“看過了。”
花小花差點被她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給噎死。
“真的很好看啊啊,我身邊看過的沒有不哭的,年度最好看電影沒有之一啊!當然,是在《申九》沒有上映的情況下,反正今年最好看的電影不是《小象》就是《申九》!我家吃吃最棒啦!”
“哦。”除了一個哦之外,池遲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了。
唉,這種看着別人猛誇自己的感覺真是……大寫尷尬啊。
花小花覺得池遲的態度太冷淡,身爲一個腦殘粉,當然要向全世界賣自己偶像的安利,所以她迅速地發了幾個視頻的鏈接給了她家七蛋。
“快看,我家女神啊啊啊,美美美!美美美!”
池遲點開第一個鏈接,對着那個“吃all向”的關鍵詞愣了一下,爲什麼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帶着不祥的預感,池遲點開視頻開始看。
首先是《女兒國》電影裡的航拍空鏡,躺在牀上的祭祀玲瓏突然睜開了眼睛,接着鏡頭切到了《跳舞的小象》裡林秋最後那一幕,顯然這一幕是來自於在電影院裡面的盜拍,畫面有點模糊,但是這種模糊的效果被巧妙的調色和剪接弄出了一種類似夢境的質感。
鏡頭外,一個神似池遲的聲音在說話。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一無所有。”
畫面又一次轉換,成了……封爍?
池遲傻乎乎地看着穿着書生袍的封爍回望……穿着祭祀服看向遠方玲瓏……
看了一分鐘,池遲終於搞明白了,這個視頻大概說的是一個前世今生的狗血言情故事,主人公是池遲飾演過的角色以及封爍飾演過的角色。
在她以爲自己終於理解了之後,柳亭心扮演的珊瑚又出現了。
“你說過,你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鏡頭裡是珊瑚和玲瓏的一場對峙戲,兩個人的臉貼的很近,在纏綿哀怨的背景音樂裡帶出了幾分曖昧。
此時,池遲恍然大悟,這種汗毛倒豎危險逼近的感覺,就和上次她和閃閃們一起看七九視頻的時候一樣啊!
只不過這次被人隨意搭配組合的,從封爍變成了她自己。
看見安瀾所飾演的碧璽出場,池遲還能忍,就算剪輯的人把安瀾站在她身後迷惑她的情節變成了“霸道總裁範兒”的愛情宣言,她也勉強自己看了下去……穿着校服的林秋回頭,看見的是很多年前年輕版的安瀾……池遲終於不能忍了,立刻關掉了視頻。
“悠泡泡大大真是大手啊!吃all黨的福音!!自從她從吃稀爬牆過來我們又多了好多新糧。”
花小花賣安利賣的很開心,池遲的作品太少,都是電影不說,另一個還在上映期,在《女兒國》和mv裡面的那點鏡頭都快被剪爛了。
新糧……世界觀再次重塑的池遲只感覺到了心涼……
現在的小孩子們到底都在想什麼呢?
悠泡泡:“我恍惚看見了有人在說我的名字?”
古人所說的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是他鄉遇故知。
現在社會人□□炸,想要遇到一個故知的概率實在是拼人品的事情,能在一個和她們圈子完全沒交集的微博下面看見了“本圈大大”,這種驚喜從概率來講,應該跟古人的他鄉遇故知是差不多的吧,總之很開心就是了,於是花小花開心地忘記了她家七蛋的存在。
看着花小花在自己的微博下面和那個悠泡泡聊得歡天喜地,池遲……默默地關掉了自己的微博。
世界變化的太快了,還是早點睡覺比較好。
宴上的一道酒香蒸桂魚得了個滿堂彩,侍郎大人一高興,額外賞了沈大廚十兩銀子,帶着傷的沈大廚帶着陳鳳廚跪在廚房門口的地上磕了頭謝了賞,纔回了似錦樓。
站在似錦樓他們熟悉的院子裡,師徒二人一齊鬆了一口氣。
到手的那八兩銀子,沈大廚轉頭就給了他的徒弟。
“以後膽子大點,做菜嘛,一個人,一條心,一雙手而已。”
沈大廚這麼說着,抱着受傷的手進了廚房。
留下他的徒弟站在門外,恍惚間不知道在想什麼。
其實他的命運也是如此,幾經坎坷,到頭來能作爲依憑的也不過是隻有一個人,一條心,一雙手。
他的手……陳鳳廚看着自己的那雙手,愈見關節粗大的手,也越來越有力量,儘管與這廣闊世間相比這力量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是起碼……
那八兩的碎銀子放在手裡,是能夠被他抓住的分量。
隨着學藝的一步步深入,漸漸的,陳鳳廚自己可以做越來越多的菜了,除了沈大廚之外,別的廚子們閒來無事也都會指點她。
當然,這種“指點”是不可能不藏私的,把自己的獨門秘訣教給別人的徒弟,這些大師傅們還沒有這麼超越時代的想法。
同時,他們也在“藏私”之外,儘可能地試圖把自己會的東西教給陳鳳廚,因爲他的沉默懂事、堅韌可靠,因爲他曾經和他們一起同甘苦共患難,陳鳳廚對他們而言,不只是某個人的徒弟,更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夥伴。
他們確實是生活在一個敝帚自珍的時代,技藝的傳承基本靠一代又一代中每個人的“天分”和“壽數”,天災*都有可能讓傳承斷絕。酒香他們剛剛經歷過的那一次天災加*,那種隨時可能死在飢餓和洋鬼子槍下的恐慌還隱藏在他們的記憶深處。
“如果真的要死,死之前總得把自己會的託付一點兒是一點,祖傳的手藝不能外傳,大家十幾年的老行當了,總有自己的獨創的小本事。”一位大廚在樹蔭底下抽菸磕牙的時候這麼對自己的夥計們說。
得到的回答,是全然的靜默。
一個來自於即將消亡的,舊時代的沉默。
“鳳廚,來替我這切菜,燴三絲。”
“鳳廚,給我看着鍋,我去解個手,水湯頭七分活了懂麼?”
“陳小子,我要做觀音豆腐了,你要不要來看看?”
“鳳廚啊,我這個鴿吞翅的火工啊……行了,你聽見了就給我看着鍋,我去外頭抽管子煙。”
“這老樂,做個菜還神叨叨的,鳳廚你趁着他不在仔細看看他那個鴿子裡頭是怎麼改刀去骨頭的。”
……
時光飛逝,又過了一年,似錦樓客似雲來,似錦樓大廚們的身價也水漲船高,恭親王府的大總管在似錦樓裡吃了一道“百味游龍”之後讚不絕口,就把這道菜獻給了自己的主子爺。
做這道菜的人姓陳,複名鳳廚。
“百味游龍”就是他出師之後掛牌的第一道拿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