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雲繚繞,朝陽初起,鳥啼漸起,在酒店後面的盤山道上一個女孩兒在勻速慢跑。
這就是池遲一天的開始,雖然對於更多的人來說,這個時間還是屬於一夜安眠的小部分。
路旁野草侵道、蟲鳴微微,紅色的野杜鵑開的熱鬧,涼爽的風從身上輕輕擦過,讓人說不出的舒爽。
她喜歡這樣的清晨,喜歡親自用兩條腿去丈量自己漫漫長路的感覺,呼吸之間都有讓人說不出的愉悅。
嘴裡默唸着劇本,跑着跑着,迎面有一個穿着白色運動服戴着口罩的女人也慢慢地跑了過來,她身後還跟了兩個高大的男人。
“顧惜?”池遲很驚訝,她擡頭看了一眼太陽,暗想自己是不是今天起晚了看錯了時間。
帶着保鏢悶頭跑步的女人擡起頭,也很驚訝:“池遲?你怎麼這麼早起牀?”
這話問的,就跟她自己其實一直都起這麼早一樣。
池遲乾脆改了方向又和顧惜一起跑了起來。
“跑習慣了,你今天怎麼了?”一大早起來跑步,熱愛睡美容覺的顧影后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體了麼?
顧惜突然指着道旁的紅花說:“看,那是什麼?”
“杜鵑。”池遲瞥了一眼就直接給了她答案。
“哦……真紅啊……”顧惜嘿嘿一笑,假裝自己已經忘記了池遲剛剛的提問。
池遲很體貼地沒有再追問,她覺得自己已經知道原因了——今天顧惜要和安瀾搭戲。
一個因爲國事紛亂而心力交瘁的柔弱帝王,一個是老成謀國深受愛重的丞相,她們互相吐露心聲又各有隱瞞,是一場真正的心機之戰。
和安瀾搭戲,竟然能讓顧惜緊張到早上六點起牀跑步?
池遲對自己和安瀾的戲份無比期待。
太陽升起來了,顧惜的晨跑也就以“防曬霜塗得不夠厚”爲由匆匆結束了,送她回到酒店,池遲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的話脫口而出:“別緊張,加油。”
“嗯,不對,誰緊張了,誰緊張了?!”
池遲很隨意地衝她招了招手就進行自己另一半的晨跑去了。
“這個小丫頭是越來越沒大沒小!哼!沒大沒小!”
被看出了緊張的顧惜色厲內荏、口是心非,可惜旁邊沒人接茬,她只能自己哼哼完了就算了。
兩位影后的演技比拼何止讓顧惜激動,整個劇組都激動了起來。一大早場景剛剛搭好,已經有百十號此時不需要出現在片場的人堵在攝影棚的門口等着圍觀。生生逼着好脾氣的費導演下令清場,並且關上了攝影棚的大門。
混在人堆裡的池遲在導演下令關門的一瞬間立刻變成了幫助工作人員推人關門的熱心人士,然後她就堂而皇之地留在了攝影棚裡。
【天災*政令不通讓女王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成爲一個好的君王,在她迷茫的時候,丞相出現了。】
女兒國的王座是用粗藤打造的,上面鑲嵌有貝母雕刻的花紋,還有價值連城的鮫珠,女王坐在王座下的臺階上,身上穿着簡便的紅色絲袍。
她的肩膀那麼瘦削,此刻彷彿已經對那些壓在她身上的事情無力支撐。
“陛下。”
黑暗的角落裡突然傳出了那兩個字,帶着特有的腔調和力量。
它溫柔,它慈愛,它忠誠,它能給人以力量。
穿着一身黑色的官袍,丞相碧璽緩緩地走到光下。
“夜已經深了,您也該早點休息了。”
外面是無邊的黑夜,身上是沉重的負擔,沉舟在聽見碧璽話語的那一瞬,眼眶就紅了。
眉梢本是驕傲的,眼角本是高貴的,它們在那一刻泛起了微紅,讓高傲女王看起來像是個需要安慰的孩子。
“碧璽……”她叫着來者的名字,又彷彿是在嘆息。
“我似乎並不適合當女兒國的國王。”
濃豔華麗的聲音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在那之前,人們的眼裡只有那個黑色的宰相。
在人們看向女王的時候,宰相動了,
她擡腳,穩穩地,穩穩地往前走,兩隻手隨意地攏在袖子裡,就是極有存在感的姿態。
然後她笑了。
“我還記得,先王第一次讓老臣見陛下的時候,您才這麼高。”她用手在自己的腰間隨意一劃,輕鬆地樣子就像是在跟自己的子侄聊天。
或許她的心裡就是把沉舟當成了自己的子侄,因爲在她已經在這個國家呆了很多年,送走了和自己如知己如夥伴的先王。
“現在的您,足以讓先王驕傲。”她慈愛又真誠,能隨時挑動別人記憶中的溫情。
“我……”
年輕的女王微微擡頭……
“cut!”費澤突然出聲打斷了她們的表演。
“顧惜,你的感覺不對。”他的臉色很沉重。
顧惜沒說話,她長出了一口氣,揉了揉額頭。
“我再想想。”
悄悄圍觀的一羣人都有些疑惑,他們不明白演得好好的,顧惜到底哪裡不對了。
池遲雙手抱在胸前,無聲地搖了搖頭。
邏輯,顧惜的表演邏輯被安瀾帶偏了。
在這段戲裡,女王的頹唐是假的,丞相的安慰也是假的,她們都要努力表現得真誠,丞相表現得太真誠了,女王在接她的話的時候,表情和語言就有了敷衍的感覺。
其實顧惜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敷衍,是她對女王自己內心的思想沒有把握準確,女王她是在試探丞相,而不是已經知道丞相有問題。受到了安瀾情緒帶動的影響,在她擡眼的那一瞬間喪失了女王自己的理智和判斷力,只剩下“我早就知道她是假的,即使她再真誠我也不相信”的味道。
而不是追憶和思考,不是掙脫往昔回憶的理智決斷。
演戲啊,就是兩個人表演邏輯的碰撞,當一個人的邏輯失去了說服力,就說明她演得失敗了。
顧惜、費澤和安瀾湊到一起,兩個演員一邊補妝一邊和導演交流。
池遲閉上眼睛,去思考自己這段戲裡應該怎麼去表演。
光暗交接的大殿裡,她成了穿上紅裙的女王……
“睡着了?”
一樣渾水摸魚在一邊看現場拍攝的柳亭心從後面拍了一下女孩兒的肩膀。
讓她意外地是,女孩兒並沒有什麼反應。
“喲,老僧入定了?”
柳大影后用手在池遲眼前揮來揮去,又用手指去捏女孩兒的臉。
小丫頭的臉在顧惜的逼迫下保養得比以前還白嫩,柳亭心捏着捏着就捏上癮了。
捏啊~揉啊~戳啊~一代影后柳亭心玩得不亦樂乎。
池遲睜開眼就看見她那張氣勢逼人的臉湊在自己的面前。
“醒了?”柳亭心並沒做壞事被人發覺後的尷尬,即使對方睜開眼了也沒耽誤她繼續左捏捏右捏捏,一邊捏一邊說,“別人演戲你打盹,夠可以的啊。”
女孩兒笑笑,擡手隔開了對方的揉臉狂爪。
“今天可能起早了。”她並不反駁自己“打盹”的事兒。
柳亭心把胳膊肘往池遲的肩膀上一搭,靠在她身上說:“你說,顧惜能ng幾次?”
池遲故作懵懂地轉頭看她。
“別裝了。”她又捏了捏池遲的小臉,“我不信你看不出來,在安瀾手下,顧惜不好過啊。”
“這幾年她拍的戲都太水了,碰上安瀾,心裡頭沒有一口氣兒那是要吃苦頭的。”柳亭心藉着姿勢趴在她的耳邊地輕輕說。
一個擁有健全人格的人是很難被別人深刻影響的,做人是這樣,演戲也是這樣,功夫沒下到深處人物不能在自己的心裡活起來,靠着空中樓閣一樣的所謂氣場來演戲,被真正有段數的人一碰就知道都是虛的了。
這些年顧惜總接什麼大製作、大熱度的片子,演戲如同站臺只要能展示自己美美噠就夠了,能出無分力達成的效果絕對不出六分。
柳亭心見她就刺她,何嘗不是氣不過她“誤入歧途”?
池遲看着在靜坐思考的顧惜,不由想到了自己的表演,她自認自己不算是偷懶的那一種人,但是至今爲止沒和真正有演技的人對過幾場戲,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口氣兒”到底足不足。
“我猜,她得ng八次。”柳亭心對着池遲的耳朵裡吹氣兒一樣地說着。
女孩兒擡手撓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過了半晌才說:“十次以上吧。”
ng到了第十一次,顧惜整個人都精疲力盡,安瀾穿着比她更厚重的戲服,卻在下戲之後都腰板筆直毫不懈怠。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們的女主角,等着她找出自己應有的狀態,不是被動的,也不是虛僞的。
表演,必須真誠。
“再試一次。”
顧惜推開了要給她按摩頸椎的助理,就躺在戲裡她要坐着的臺階上,上面是專業的打光燈,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睜着眼睛看着,一會兒又閉上了。
過一會兒又睜開。
“我好了。”
她說。
“我覺得精疲力盡。”女王的聲音裡空蕩蕩的,彷彿自己一個人遊走在空蕩的曠野中。
她看着丞相,又從丞相的身後看到了無數對她曾經殷殷期盼的人們。
“蟲災、洪水、山崩……我一個都解決不了,我只能看着……”她看着碧璽,就像是一個小姑娘看着自己的親人,委屈的、可憐巴巴的。
她一點點放下了自己作爲王者的矜貴,戲假情真、萬事縈上心頭,讓她想從眼前這個人的身上汲取一點溫暖。
“我只能看着那些信任我的子民們受苦,就像當初看着阿孃閉上眼睛一樣。”
碧璽輕輕地坐在她的身旁,黑色寬大的袖子一展,像是張開了懷抱的黑夜,她抱住沉舟,輕輕地拍打她的肩膀。
“會有辦法的,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女人的手指輕輕滑過年輕女肩上的長髮。
女王趴在她的膝頭,表情漸漸變得安詳。
“如果人沒有辦法,我們可以去問問樹神,樹神庇佑着女兒國,她會幫我們……”
“cut!ok!”
“磨了十幾次,她總算不像是顧惜了。”柳亭心哼了一聲,從池遲的身邊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