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一開始是故意的,啊?你怎麼能這麼對她?她還是個孩子!”
十幾年的老朋友,金思順自認還是瞭解杜安的,雖然是爲了拍出好的電影可以使出各種手段,但是本質上,杜安確實是個好人,他怎麼也沒想到,杜安會在池遲的身上下這麼重的“心思”,池遲這個小姑娘自己本來就帶了幾分的“癡氣”再加上杜安刻意的引導……
“你這是在拍戲麼?這是在作孽!”
金大廚雙眼通紅,他看着的是杜安,是也不是。
很多記憶在他的腦海裡翻滾,此時的心疼和時間另一頭奔涌來的痛楚交疊在了一起。
“電影是什麼,是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之後,是人們對美的全部‘欲`望’。人們在它的指引下於思維的世界裡構築天堂和地獄,再給它起一個名字叫電影……真正看見了天堂和地獄的人是不願意回到人間的。”
說這段話的人,叫連初初,她有兩部堪稱佳作的電影,在電影史上也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現在的人們提起她,只能搖頭說“英年早逝”或者“紅顏薄命”。
當年的連初初也是不過二十幾歲,拍了大導的電影一夜成名,人們沉迷於她在電影中明豔綺麗的表演,卻不知道她根本沒有從電影中走出來,那個光彩奪目的電影天堂一直在召喚着她,平凡無奇的人間生活根本沒辦法點燃她對生的渴望。
所以她死了,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候,穿着拍戲時候的旗袍,吞下了安眠藥,打開了煤氣閥,留給碌碌人間的屍體還帶着微笑。
人們讚美着她留下的電影,唏噓着她短暫的生命,互相間並不妨礙,畢竟有一種名爲藝術的東西,成了她的裹屍布。
藝術,和魔障往往是同義詞。
爲藝術而死的人,在平常人眼中和自殺的瘋子沒有區別。只有真正經歷了那種鮮活消逝的人,纔會深切體會到其中的慘痛。很多人本該更好地活着,當一棵有花有果的樹,好過只是一夜盛大的煙火。
金思順知道,每個年代,都不乏爲了“藝術”獻身的人,可是,這種“獻身”不該到這個池遲小姑娘身上,她對生活充滿了熱情,一份排骨就能讓她悲喜交加,一盆烤肉拌飯就能讓她感覺到幸福,只要能演戲她就能吃得下所有別人吃不下的苦。
“池遲這樣的小丫頭,應該兢兢業業演戲,漂漂亮亮拿獎,在適合的時候找一個愛她的人,在將來演不動戲的時候拿出相冊看着自己演出了那麼多的角色……”而不是像連初初一樣,一場電影演完就成了一縷遊魂,上不見天堂,下不見地獄,軀殼成囚籠,俗世恨平庸。
留給了活着的人太多的愧疚和無奈,金思順也就是因爲她,從一個頗有前途的武指成了一個廚子。
現在這個廚子的眼眶裡帶着淚,如果池遲也成了連初初那樣,那作孽的人不只是杜安,還有教她練武鼓勵她演戲的自己!
“爲什麼……。”杜安一把年紀被人這樣吊着脖子,呼吸困難到一張老臉都漲成了紅菊花,“你們會以爲,她什麼都不知道?”
金思順明白杜安的意思,池遲知道杜安在滲透着她的生活,讓她變成申九,她放任了這種滲透。
他清楚小姑娘演戲時候的拼命,這種事情小池遲做得出來。
但是,難道未成年少女向一個成年男人示愛,這個男人就可以爲所欲爲了麼?藝術追求之外的道德感呢?身爲一個成年人,身爲一個長者應有的分寸和胸襟呢?
“做人要講道理,道理就是她才十七,你都快七十了,你在毀她!”
手上陡然用力,又鬆開,金思順一腳踢上了廚房的門。
杜老爺子扶着一邊的案臺緩了很久,才把自己從那種窒息感中解脫了出來。
他能理解金思順的憤怒,可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錯誤。
“池遲的天分在那裡,心性也在那裡,要是知道自己扛不住,她會說,她說了麼?”
“她不說,難道你就不知道了麼?你比她大多少?你吃過的鹽比她吃過的米還多!”
金思順雙手握拳又鬆開,如果不是杜安年紀大了,他真的要先把他揍一頓再說話。
杜老頭搖了搖頭:“在電影面前,無論多大年紀的人,都是平等的,我做這些是因爲我和池遲都在互相尋找着對方的底線,她太出色了,我找不到她的,她卻能輕易地找到我的……”
在第一天那場戲,池遲走了足足一百遍,她表現力的極限杜安沒有找到,杜安想要的“極限”卻被池遲發現了。
那以後的每一場戲,池遲幾乎都能在前幾遍就能達到杜安想要的效果。
一開始這給了杜安莫大的驚喜,如果他不是一個深愛了電影這麼多年的人,他會爲池遲的表現欣喜若狂,然後拿出一部他自我覺得滿意的作品。
可惜,他是杜安,在電影的世界裡生活了這麼多年,他以爲自己對於電影只剩下了“技藝”上的追求和靈魂的自我滿足,卻怎麼也想不到,有人能用自己對電影卓越的追求來點燃他的思想世界。
這個人就是池遲,偶爾,女孩兒傾盡全力的表現會讓他恨自己太老,思想足夠厚重,靈魂卻不夠澎湃,在導演和演員的這場對抗中,他只有經驗上的優勢而缺乏生命本身的力量,這種感覺讓他心生畏懼。
他的電影到底能不能更好一點?這個女孩兒能給他多大的力量?這些問題糾纏着他,他無法忍住自己的求索。
所以,他在池遲的生活中插手,是配合,也是故意,讓她全心全意地投入劇本,讓她按照自己期望地那樣變成申九。
通過這樣的方式,他在女孩兒的身上發現了自己電影能表現出的更多的可能,同時,這種壓榨着演員探索着自己極限的方式,讓他興奮地像個毛頭小子。
“池遲這樣的演員,對於導演來說是□□……你看過她演的《跳舞的小象》麼?林秋和申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從靈魂開始就不一樣,卻有同樣的專注和燃燒感,這樣的演員,任何導演碰到了,都會如癡如醉。”
金思順冷哼了一聲:“感情你的意思,這是池遲自己的錯?”
“錯?拿出了一部好電影,池遲又錘鍊了演技,有什麼錯?她受傷的事兒我已經處理了,跟郭努的合同因爲他違約解除,還以劇組的名義向他索賠,醫藥費精神損失費劇組的損失,加起來幾十萬也夠他作的,這些錢都給小姑娘壓驚。你說入戲齣戲的事兒……她拍完電影就會好,我信她,你信不信?”
說着說着,老爺子也不嫌棄廚房地板上的油污,他一屁.股坐下了。
金大廚瞪大了眼睛看着杜安,這是信不信的問題麼?這是個道德問題,這是個做人的準則問題,現在這個老傢伙的無賴程度簡直跟影視城的那羣流氓差不多。
“反正電影快拍一半了,池遲也已經這樣了,只能等電影拍完她自己恢復,要是她恢復不了,我杜安自己發新聞,說我折磨女演員、控制演員心理,是個精神變態的老流氓。拿我的聲譽身家名聲一起賠給她……要是還不夠,我就……我也活夠了,遺產留給她,也夠她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地過完一輩子。”
他的聲音很穩,很沉,沉甸甸地壓在別人的心口上。
杜安,21歲進攝影棚,34歲執導自己人生的第一部電影,在武俠電影的黃金時代,他是中後期最有名的導演,人們盤點那個時期的作品,有一半經典都出自他的手中,進入電影的世界已經四十四年,他造就了那麼多的好電影,好電影也造就了“杜安”,他的名字可鐫於史冊,可書于丹青。
現在,他並不在乎讓“杜安”這個名字,甚至他自己的生命,和池遲的天賦才華一起湮滅。
頭髮花白的老人仰着頭看着自己多年的老朋友,雙目炯炯,儼然每一個字都是真心的。
“拍完申九,什麼都好說。”
這種態度反而嚇到了金思順,這個大廚子一直理解不了這些人爲什麼能爲電影做到這個地步,當年的連初初他不懂,現在的杜安他也不懂,是不是那個他看着一步步前行的池遲,其實他也不懂呢?
“你是瘋了!你們是都瘋了!”
金思順一把拎起杜安把他丟出了大門。
跟這麼一個老瘋子能說什麼呢?道德是什麼?他連四十年名聲都可以不要,連命都可以不要,會在乎道德?
你跟他講道理他跟你玩命啊!談什麼談?!
廚房的大門在杜安的面前轟然關上。
老人扶着牆,搖頭苦笑,世人最不講理之處,就是他們只看表象,不去想想能讓自己這個老傢伙手段齊出,那個女孩子到底是把他逼到了什麼地步?
在酒店外,一輛黑色的汽車駛入大門,女人不等別人開門就下了車。
外面等着她的人是竇寶佳自己。
“我們是實在沒有辦法,恰好您打來了電話,真的拜託您了。”
“我給小池遲帶了親手做的提拉米蘇,給我的老朋友杜安……帶了一盒苦丁茶。演戲時候過度投入,要出來確實很難、”
安瀾的步伐一如既往地優雅。
卻快到讓竇寶佳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在千里之外的滬市,封爍拎着保溫箱剛剛坐上飛機,裡面裝着頂級的刺身和壽司。
池遲乖乖的捧着竇寶佳的電話,聽着裡面傳來柳亭心的怒吼聲。
陳方一眼不錯地看着自己的僱主,池遲看起來真的很正常,但是仔細觀察,會發現她只是似乎聽得很認真,實則完全神遊物外。
因爲她不覺得電話裡的人是在跟她交談?
還是她覺得人家說的是池遲,不是她
——申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