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很危險,當池遲從門外步履輕快地走進來的時候,杜蘭導演突然就有了這樣的感覺。
電影通常用什麼來表現危險即將來臨呢?
放慢的腳步特寫
讓人充滿了危機感的背景音
婆娑的黑色樹影
飛起的烏鴉
即將遮蔽整片天空的烏雲
……
導演們用自己的鏡頭訴說着故事,哪怕他們的鏡頭中空無一人,他們也可以操控着觀衆的全部神經,哪怕一滴水,一片漂浮的羽毛,手段高超的導演們也能用單一又短暫的畫面傾訴着心中的情感。
巴西勒·杜蘭在氣氛掌控這一方面頗具才華,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他引以爲傲。
可是那個走進來的女孩兒,她的腳步聲很輕,帶着微妙的韻律,鞋底似乎是故意摩擦着地板,摩擦出的聲音細細碎碎,彷彿某種爬行動物緩緩滑過自己的領地。
她的眼神很飄忽,像是有一團煙氣遮蔽在她的眼睛裡,讓人看不清她的心裡在想什麼。
輕緩的動作,轉動起來有點奇怪的僵硬感的頸項……這些本該讓人覺得只是有點詭異的動作,竟然讓杜蘭導演的心裡毛毛的。
尤其是當池遲找到了杜蘭的時候,她的眼睛鎖定了杜蘭導演的臉。
那一瞬間,巴西勒·杜蘭導演感覺自己像是被蛇盯上的老鼠。
看着池遲一步步向她走近,導演先生不自覺地想要躲避一下,她的身後有腥冷的空氣吹來麼?還是她那種無機質的眼神背後潛藏着什麼陰謀?不,她是人,並不是蛇……
可是一個像蛇的人會多麼可怕,她有沒有可怖的毒牙,有沒有突然會讓一切爆炸的武器,有沒有會在反覆無常的性格中殺人於無形的手段?
沒人知道下一秒自己的面前會不會颳起風暴,沒有人知道眼前的平和寧靜還能存續多久,這就是危機感,因爲一個人的出現,讓這整個房間突然出現了一種搖搖欲墜的緊繃感,一種詭異的氣氛如同龍捲風席捲了這裡,而源頭,就是這個女孩兒——她的動作,她的表情,她的目光這些元素統一在一起,讓人心中驚慌到想要閃躲。
杜蘭導演以爲這種躲避的*只是他腦海中的感受,事實上在他自己還沒有察覺到時候,他真的把自己的座位往後挪了一下,並且傾斜着身體用旁邊的人來遮擋自己。
“巴西勒·杜蘭先生……”
女孩兒的眼睛大概是淺棕色的?不是杜蘭一直以爲的黑色,或者說,從剛剛大門打開池遲走進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發現這個事兒跟他所預想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您好。”
聲音有點沙啞,目光依然鎖定,年輕的女人低着頭看着沒能從座位上站起來的人,嘴角慢慢地有一個絕妙的弧度,讓人看起來以爲她在笑,似乎,又在嘲諷。
她伸出了一隻手,相比較在座這些人心目中的典型東方形象,這隻手太白了,細膩得彷彿是被賦予了生命的東方瓷器。
杜蘭導演躊躇了一下,才直起腰再緩緩伸出他的手,那個手掌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冰冷,在摸到的那一瞬,他狠狠地打了個冷戰。
“我叫snake。”
眨了一下眼睛,池遲的腰間一扭就坐在了杜蘭導演面前的桌子上,她是一條蛇,挺直了脊背這種事情對她的要求實在太高了了,她用一條手臂撐住自己的上半身,腰肢自然扭曲,很像是一個蛇類休息時的樣子。
她就是這樣對即將和她合作的導演說話的。
“c……當然……s……snake小姐。”
聽見snake這個詞的時候,杜蘭導演終於想起來他們其實是在試鏡,在前一天他對池遲提出的要求就是表現出她認爲的snake應該是怎樣的,顯然,現在池遲就在向他展示她認爲的snake應該是怎樣的。
她的動作像蛇,她的眼神像蛇,她的氣勢……像是讓人陷身蛇窟一樣毛骨悚然。
巴西勒·杜蘭導演幾乎可以確定了池遲所表演出的“毒蛇”形象是他想要的那種感覺,天然的野性與冷漠是他希望《七惡棍》這個電影中每個主要角色都能有的一種感覺,壞到放肆,壞到盡興,纔會讓後面的任務生涯與她們的性格更具有反差效果。
在這一刻,他想起來自己在前一陣的某次導演協會聚會中和凱恩斯導演“閒聊”時獲得的資料——“她是個時刻讓導演感到驚喜的演員,面對她的時候很多導演會懷疑自己對影片的掌控能力是否會壓制了她的表現力……”
凱恩斯導演是這樣評價這個東方女演員的,巴西勒·杜蘭導演是知道這種感覺的,從他當副導演起他就和很多演技精湛的演員合作過,其中甚至包括了跨越時代的巨星,面對這些人的時候他能夠體會到這種感覺,因爲身爲導演你的想象力、你的氣氛掌控力比不上這些演員。
可是那些和眼前這個女孩兒給自己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她給自己的是完全屬於她自己個人對於snake這個角色的理解,卻詭異的讓他以爲這種塑造不只是來自於一個演員自己,而是來自於一個完整的電影團隊,通過打造和琢磨,她知道自己能夠達成怎樣的效果……對,這就是杜蘭導演心中覺得最詫異的地方,作爲一個演員,池遲似乎有一種她知道會發生什麼的畫面掌控力。
“我不喜歡熱水。”
snake隨意地用兩根手指捻起杜蘭導演面前的熱咖啡放到了一邊,隨後她用懶洋洋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只有被她正盯着的人才知道她的視線會給人多麼大的壓迫感。
她說的臺詞正是電影中snake的第一句臺詞,那時她在酒吧勾搭的男人把她帶回了家。
這句話彰顯了她蛇的某種特性,劇中是這樣,在現場也是這樣。
杜蘭導演不說話,當他意識到了池遲是在試戲之後,他似乎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壓力小了很多,他的思維終於活躍了起來,開始能夠思考和下決定。
毋庸置疑的,池遲已經拿到了snake這個角色,身爲導演,他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一條“蛇”從洞窟爬進到他的電影屏幕中。
那麼,越過了定角色的這一步,他導演還想到了什麼?
戲份。
《七惡棍》這部電影是個羣戲,從狂獅、餓豹、毒蛇這些兇獸到夜鶯、孔雀、烏鴉和豬籠草,這七個人物的戲份是不可能平均分配的。
原本戲份最多的是狂獅、餓豹,其次是夜鶯和孔雀,毒蛇的戲份只比烏鴉和豬籠草多那麼一點點,但是因爲角色的設定有點“髒”,多出來的這一點戲份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
現在,杜蘭導演想要變動這個戲份的分配,他想讓毒蛇的戲份再多一點,因爲池遲的演繹太特別了。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池遲吸引的時候,坐在角落裡一個滿頭金髮的女人說:“那麼,我們可以開始對戲了麼?”
一條蛇被吸引了注意力,它轉過頭看向那個膽敢驚擾它的闖入者。
這就是開口說話的海洛伊絲的感覺。
身高一米七八身材頗爲強壯的她在《七惡棍》這個電影中將要扮演“狂獅”的角色。
性格衝動殘暴的狂獅其實內心並沒有那麼的壞,她只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力量,在七個人中她的設定是破壞力最大的那一個,從性格設定和人物關係上來說,她也一直處於一種領頭人的地位上,哪怕她們第一次集體行動失敗,還有餓豹和豬籠草願意跟在她身邊一起重頭再來。
這種能力大概也可以被稱爲是領袖風度。
在原本的故事結構中,她可以說是故事的某種核心,是她先被烏鴉偷襲裝上了“拯救芯片”,纔有了一連串的“壞人強制變好”行動——因爲芯片的強迫,她只能一個一個地去找那些臭名昭著的惡人,通過各種方式也讓她們被植入芯片,成爲和她一樣不得不去做好事的壞蛋。
海洛伊絲今年三十九歲,雖然從外表看上去她遠比與她同齡的歐美人年輕,和池遲站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了自己的蒼老,這位曾經數次拿到過數座影后獎盃的女明星緩緩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snake的面前。
獅羣裡,主要是母獅子負責獵取獵物的。
面對來爭搶食物的敵人,她們總是格外的警惕,因爲她們要用食物去供養自己的整個族羣。
看着一隻獅子走向自己,snake眯了一下眼睛,微微仰起頭,她用手撐着桌子站了起來。
“對,你們兩個人要對戲,劇本就是……就是狂獅要求毒蛇迴歸七人小隊的那一場。”
池遲轉頭看着了一眼她身後那位西裝裡面穿着馬甲頭髮一絲不苟的中年導演。
在電影中真正用來主要刻畫了毒蛇這個形象內心的戲只有兩場,一場是沒完成任務在遭受電擊的時候挖出了自己背後的芯片,一場是在攻打反派中樞的時候她強迫反派小boss否認她是好人,其餘的部分大多是羣戲或者是她和別人的對手戲,她和狂獅有兩場主要對手戲,其中的一場就是毒蛇挖出芯片卻被狂獅制服後強制戴上頸環的對話,與這一場相比,狂獅懇求的那一段其實主要是塑造那只有擔當的母獅子的。
回過頭,眨一下眼睛,池遲拖過了一把椅子放在了場地中央,自己軟軟地靠了上去。
“我以爲你還在爲那些死了的小天使掉眼淚,oh~可憐的小傢伙們,因爲一羣混蛋的無能他們就此離去,而你,正是那些混蛋中的一員。”
snake臉上的表情,大概可以歸結爲皮笑肉不笑,她的嗓音依然是冷漠又沙啞的,她的動作很放鬆,就像是在她的家裡——這場戲本就該是在她家裡。
她們七個人在被植入了芯片之後被要求分別完成個人的“好人任務”,在那之後,她們又組合在一起去做她們的第一個團體任務——拯救一個即將被引爆的學校。
因爲每個人都出了岔子,這個任務最終失敗了,snake趁機打暈了狂獅,從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頸環的控制器解除了別人對自己的束縛。
新的任務發佈之後,狂獅意識到想要挽救這個城市還是需要這些人再湊在一起,尤其是深諳犯罪心理的snake——上一次的學校事件中snake曾經對犯罪分子的行爲進行了精準的預測,可惜當時所有人都在慪氣,根本沒人願意聽她的。
所以纔有了這樣的一場戲。
隨着池遲說出了這場戲的第一句臺詞,對戲,就真正地開始了。
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
與她搭戲的演員也同時給出了自己開場的反應。
海洛伊絲穿了一件白色的大衣,她把大衣的肩部往下一扯,規整的大衣變得有點落拓,與此同時,她的表情變得凌厲、體態變得更具有存在感,她一頭暗金色的頭髮此時看起來更像是獅子的鬃毛。
即使是是一頭落單的母獅子,她依然是草原上的王者,即使面對這條盤踞在自己洞窟裡的蛇,她也不會有一點的退縮。
“你,也是。”
“失敗的混蛋也是混蛋,我一直不認爲我不是。”
爬行動物無機質的目光遊移在狂獅的臉上,手指摩挲一下自己倚靠的椅子,毒蛇對着狂獅吐了一下舌頭。
“我以爲你討厭失敗。”
狂獅的回視是很有壓迫感的,她深藍色的眼睛很大,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種隱忍的情緒十分能夠帶動別人。
“強加的成功和強加的失敗一樣無趣。”
“可我們失敗了之後之後有幾十個孩子死了。”
親口說起那些死去的孩子,狂獅有一絲痛楚。
“我最多殺死過十五個人,花了半年的時間,讓他們互相殺死對方,並且,當然,他們都認爲自己的決定是發自本心的。這次的幕後主使者除了手段不符合我的美學之外,效率還是讓人敬佩的。”
毒蛇搖擺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她的一隻手擡起來慢慢地揉搓了一下自己修長的頸項,顯然,她有一點疲累了,面對侵入她領地的狂獅,她不多的耐心即將告罄。
“我是個混蛋,不在乎失敗也不在乎人命……我只記得,你像對待狗一樣地給我戴上項圈的時候我說過我會讓你也體會到我的不開心……現在,我就這樣看着你,不答應你的要求,不理會你的想法……”
毒蛇深吸了一口氣,表情頗有一點陶醉。
狂獅握緊了拳頭問道:“你在報復我?”
“不……”毒蛇慢慢直起身,向前搖晃了一步就走到了狂獅的面前,與她同時靠近的,還有讓人倍感緊張的危機感,“我明明是在羞辱你。”
站在毒蛇面前的人在一瞬間下意識地繃緊了自己的身體。
面對女人,毒蛇是個男人。
男人如何去看一個女人,那些輾轉於重點部位的視線就很能對此作出解說。
從胸前,一點點,移到嘴脣,再次說話的毒蛇嗓子裡又多了幾分的乾啞。
曾經,就是這樣的目光讓狂獅感覺到了不適,所以她格外兇暴地對待毒蛇,不僅強制給她戴上了具有侮辱意味的項圈,更是在合作的時候對她異常的不信任。
現在,同樣的目光,狂獅只能選擇忍耐,即使她厭惡透了面前的這個眼神像爬蟲一樣噁心的人類。
她必須忍耐,爲了她要做的事,爲了她想要救的人。
儘管如此,她的一隻手還是握緊了拳頭。
“太可憐了,它渴望敵人,可你並不願意忠於它的想法,因爲你想要的東西比一時的泄憤更重要。”
冰冷滑膩的手順着狂獅的手臂慢慢滑到了她握緊的拳頭上,一頭黑髮的毒蛇此時似乎很想攀附在狂獅的身上。
狂獅的身體已經到了蓄勢待發的邊緣,一旦毒蛇對她發起攻擊,她必然是要做出反擊的。
可是這個時候,毒蛇自己主動退了一步,她的手指尖兒在狂獅的手背上輕輕敲了幾下,就愉快地結束了這種接觸。
“爲了那些傷害你、追捕你、憎惡你、你也不喜歡的人去冒險,狂獅,你現在就像是一隻想要當英雄的小貓,即使我冒犯你,你也不敢生氣,因爲你害怕我拒絕你……我真想把我現在這種愉快的心情記到下次冬眠的時候。”
毒蛇的話讓狂獅越來越生氣,她的惱怒猶如某種氣體一樣地充斥在她的身體裡,更彷彿充斥於她天生神力的雙手之上。
可是突然間,她的怒氣又消失了,這就是屬於她的成長,她已經能夠學着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再讓事情往更糟糕的境地發展下去。
“說吧,到底怎樣的條件能讓你再回到我們中間來。”
“你求我,如果我高興了,說不定會幫你。”
坐在椅子上雙腿糾結在一起的毒蛇這樣說,她的一隻手撐着自己的下巴,怎麼看怎麼像蛇的一張臉上有着冷漠的笑意。
她的腳,緩緩地對着狂獅擡了起來。
在劇本中,狂獅在這裡有一段頗爲糾結的內心戲,她的堅毅和成長會與毒蛇漫不經心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她糾結的時候,毒蛇趁機對她施展了意識控制,讓她陷入到了自己過去的回憶中,等到狂獅恢復意識的時候,她已經單膝跪在了空空的椅子前面,她背對着的大門口,是毒蛇帶着武器走遠的背影——毒蛇用行動表示了自己可以暫時幫她這一次。
可是在這裡,狂獅慢慢低下了頭,她目光清醒,單膝跪地。
隨着她的動作,一直在兩個人之間不斷拉扯的節奏重心向狂獅那一側大幅傾斜。
毒蛇有些怔忪,在狂獅真的跪下捧起她腳的時候,她的另一條腿蹬了一下,整個人借勢從椅子上面滑了下來撲在了地上。
像是一條從高處撲殺過來的蛇。
趁着這個動作,她也收回了自己的腿。
一個跪着,一個躺着,躺在地上的人支起手臂撐着自己的頭有點若有似無的防備,跪着的人卻因爲她突然的動作愣了一下。
“我做到了你要求的,現在你能答應我了麼?”狂獅這麼問毒蛇。
只得到了對方隨意的冷笑,彷彿她剛剛的那種低頭和懇求根本不值一提。
換了一個姿勢,毒蛇趴在地上湊近了看着狂獅,彷彿第一次見到這個驕傲又狂躁的女人一樣。
她的眼睛依然是蛇的眼睛,那種探究的神情卻好像是將她從蛇變得更近似於一個人。
此時,導演喊了“停”。
池遲動作很迅速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海洛伊絲女士的動作有點慢,池遲還扶了她一把。
在巴西勒·杜蘭導演的帶領下,在場的人都對兩個女明星的表演致以掌聲。
池遲確定拿下了snake的角色。
海洛伊絲女士給了池遲一個祝賀的擁抱。
兩個女明星的臉上都是很真誠的笑,彷彿剛剛的試戲並沒有什麼涌動的暗潮存在。
事實上,她們都清楚爲什麼海洛伊絲會突然改了劇本里的內容,因爲——戲份。
對於已經確定是主演的海洛伊絲來說,她先要保有自己戲份,一方面得確定自己對狂獅這個角色的把握,另一方面也要讓別人在表演中不能壓過她,最後是她去壓別人。
臨時改戲就是爲了達到這個目的。
同爲演員,海洛伊絲看了池遲的表演之後對自己的角色戲份產生了危機感,所以她就用改掉劇情的方式意圖讓對方的表演不那麼光芒四射。
但是,她失敗了。
因爲她遇到的人是池遲。
在無人的時候,巴西勒·杜蘭這樣評價剛剛的那一場試戲:“跪下的海洛伊絲,躺下的sn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