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門外一自稱是楚開墨的…孩子叫卑職傳遞一句話。”師爺捋着鬍鬚,睿智眼眸之中閃爍着幾分興趣,躬身說道。
他的面前,縣令大人正對着一盤已然是死局、沒有半點轉圜之地的殘局蹙眉沉思,似乎因爲被人打擾了而面露幾分不悅:“趕走就是。”
師爺卻是上一步,附在縣令大人耳旁:“卑職覺得大人會感興趣。”
縣令大人擡起頭,道:“哦?得師爺這般高的評價,本大人的確有了幾分興趣,說來一聽吧。”
師爺笑容晏晏:“這孩子不過十四歲,身子清瘦見骨,尋常農家子已然扛起了一個家,成爲家中頂樑柱,這孩子卻一個月有九成七八的時刻遊走在外。值得一提的是,每個月總會回家那麼一兩次,和家人吃一頓飯,帶着小弟進城看病,再之後便是匆匆離去。”
縣令大人端了茶盞,拇指摩挲着邊緣,好整以暇聽師爺往下說。
“此時,楚開墨爲了被關在大牢之中的父親和小妹,也就是楚家二房的兩個人,大人,這孩子讓卑職傳一句話:受害者無罪。說楚家二房莫名其妙被莫名其妙的人攻擊,兩個深受傷害,兩個深陷囹圄,說大人乃青天大人,定然能夠明察秋毫,在此之前,當釋放了兩個無辜之人。”
此話可謂大言不慚,受害者無罪?別忘了受害者爲什麼受害,因爲他們家中有人毒死了人,如此,算得是受害者?
縣令大人興趣缺缺,暗道到底只是個孩子。
似乎看出了大人的不耐煩,師爺接着道:“楚開墨身邊跟着村長和兩個上了年紀的族老,公開爲楚家二房作保,坦言不可能害死人,蹂躪了楚雲不在場的證據二三,激起民衆放言。”
縣令大人蹙眉,是在不喜歡這等動不動就引領百姓鬧事的人,板着臉道:“還請師爺直述重點。”
這個時候,師爺竟然還笑了出來,道:“重點就是,滿城百姓附和楚開墨之言論,此時正於堂前大聲呼喚,請大人當了無辜之人。”
縣令大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就這舟下水,此時被楚開墨挑起了滔天巨浪,不想翻船,只能找個地方靠岸。
“真是膽大包天,不知道得罪了一方父母官是多麼可怕之事麼?”縣令大人冷硬開口,口氣中充滿了不滿。
沒有人喜歡被逼着做事,以爲聯合百姓逼迫就能叫他就範?天真!
“傳令下去,楚開墨膽大妄爲,攪亂視聽,朝廷命官也敢公然挑釁,罪該板棍伺候,責令其受罪三板,關押三…”
縣令大人徒然止住了話語,雙眼閃過一絲光芒,扭頭去看師爺,果見這老貨垂眸而笑,神色輕鬆。
微惱:“楚開墨打算藉着輿論,將自己送入牢籠之中?”
他怎麼敢?怎麼確定一定會將他與楚家二房兩個人關在一起?
師爺稍稍斂去了嘴角的笑意:“借風上青天,楚開墨能想到解救的法子卑職有三個猜測,其一,楚長河久病才愈,復發並不困難,我官府沒道理囚禁一個病人,何況,這病人並非犯人,而楚容年紀小,此事終究與她無關,牽扯進來,下大牢,站不住腳。其二,他爲家中男丁,我朝年過十四者可開籍獨戶,爲一家之主,家中有人犯過,一家之主難逃罪責,楚開墨年過十四,家中兄長蹤跡未知,他完全可以挑起重擔,以一家之主自居,意在以己身換取二人自由。其三…便是大人承受不住滿城百姓攻勢,爲了清廉聖明,開牢門釋其罪,全身而退,有族老、村長几大有力擔保,加之責任不在二人肩膀上,此舉並無不妥。”
縣令大人突然笑了,手中茶杯重重一放,清雅茶水噴濺而出,反射着紅日之光芒,只聽他笑道:“罷,這孩子也不像個農家長大的孩子,心眼算計倒是不少,既然他有心冒犯朝廷命官,意在入大牢,便成全了他,且,楚家二房二人放了去。”
原本留意的人並沒有楚開墨,這位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往外跑,一開始還曾派人跟着,見證他同遊商交易,再之後便看不出出了喜歡兩個錢財之外的可取之處,便也撤了對他的監視。
誰知道,多年以後,這孩子狠狠給了他一個驚喜,一個嘲笑。
想了想,縣令大人又道:“楚家另外幾人,除楚楚之外,全都領了五板子釋放,罪名是聚衆鬧事。”
師爺領命而去,縣令大人捂住面容低低而笑。
“無、無罪釋放?”楚容瞪大了眼睛,凝視着被反剪雙手,從她身邊扭送而去的楚開墨,還有什麼不明白?
這小子竟然將他們嘮了出去,自己陷入其中。
溫大叔也是一臉驚訝,誰能知道這個人動作這般快,他還沒有離開牢房,這人就已經將自己送了進來,這下好了,被褥都不用收了,直接送給楚開墨繼續使用。
這一家人也是奇葩,走了兩個,進來一個!
楚開墨脣角上揚,半點看不到傷心難過:“小妹,我在這裡等你接我出去。”
楚容別開眼哼了一聲,她的計劃因爲楚開墨而搞砸了,還要她救他,做夢…好吧,還真不能不救。
楚長河憂心忡忡,攔住一個獄卒道:“我纔是一家之主,這孩子只是個孩子,能否看在他年紀小的份上放了他,我留下?”
獄卒諷刺一笑:“你當大牢是什麼地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快點滾出去,否則老子一鞭子打死他!”
啪!
帶着倒刺的黑色長鞭破開了空氣,重重抽打在地上,捲起了粉塵無數,以及一道叫人不由自主繃緊頭皮的痕跡。
“爹,你身體不好,大牢陰冷溼重,快點出去請大夫看看,我會保重自己,等你們救我出去。”楚開墨微微露出了笑容,有心哄一鬨不願意搭理他的小妹,卻被獄卒無情的押送而走。
楚長河一嘆,凌亂青絲好似失去了光澤一般,幾縷傾瀉而下,竟是多了幾分滄桑與無力。
楚容抓了他的手往外帶:“爹別擔心,二哥會沒事的。”
出來了也好,不會束手束腳。
將人重見天日,不過幾個時辰的時光,卻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踏出縣衙,就碰上同樣被釋放出來的周氏、劉氏以及楚長江。
“哼,毒死人還能逍遙法外,等着吧,青天大老爺明察秋毫,一定不會叫犯人自在逍遙多久!”
楚長江諷刺的瞪着楚長河,見他一臉糾結,不由得譏誚道:“不用捨不得,用不了多久,你們一定還會再進去的!”
楚長河凝眉,反手握住了楚容的小手,陰沉着臉瞪視他,眼中的憤怒幾乎化成實質,眼刀子不停的凌遲他。
若不是大房的楚楚,他家怎麼會出這種事?
視線一動,竟是沒有看到楚楚,當下面色緩和了幾分,連劉氏與楚老爺子的忽視都不在乎了。
一根發黑的柺杖出現在楚容面前,下一刻,小腿上一疼,老人家氣急敗壞的聲音帶着口水噴了她一臉:“嘿,死丫頭,把自己玩進了牢籠裡,可是怕得尿褲子了?”
楚容顧不得疼痛,連忙伸手一扶,道:“八笠爺爺怎麼也來了?”
腿上再次捱了一柺杖,粗糙的手指點着腦袋,唾沫橫飛:“怎麼?嫌棄老頭子給你丟人?老頭子偏要來,你待如何?”
楚容舔着臉,抓了楚長河的手,叫他扶着八笠爺爺,而後笑道:“沒有的事,我很高興,八笠爺爺最疼我了。”
楚長河顧不得生氣,穩穩扶住了八笠爺爺,這老人家可不得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村子裡活了七十歲的人除了八笠爺爺之外全都死光了。
而八笠爺爺今年已經八十多,簡直不要太驚人。
八笠爺爺面前,楚老爺子不敢造次,有心責問也不得不押後再說。
一行人就這麼各懷心思的往香山村而去。
……
“開霖,你打算怎麼做?”吳擇帶着一身灰塵急匆匆歸來,看到悠閒抱書之人,不由得放輕了口氣問道:“外面已經波濤洶涌了,你爹和小妹因爲開墨而放了出來,不過開墨取而代之,關押牢中。”
一大早他就按楚開霖之言跑出去打聽是否有大事發生,果然,先是鋪子毒死了人,再是調動好事者無數,擅闖民宅打了起來,再然後官府出面,直接抓了人下大獄,緊接着便是楚開墨入大牢,楚家人無罪釋放。
楚開霖沒有擡頭,只道:“等着便是,小妹定然有後手準備着,只需在合適的時刻,借東風將楚開陽打入死地便可。”
吳擇微微一驚,打入…死地?
這是多大的仇恨?
隨即抹了汗水,不由得想到昨夜更深露重,年紀小小的楚開霖拖着生死不知楚開陽敲響了他家的大門,然後,半點客人的自覺都沒有,直接佔了他的屋子,留下一句:幫我把他綁起來,便呼呼大睡去了。
瀟灑自然得叫人牙癢癢。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纔將人弄進來,隨後看到門口長長的血痕,一直蔓延到看不到的黑夜深處,又認命的提了木桶,帶了抹布,一路心驚肉跳擦拭,勉強抹去了痕跡。
真不知道,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人,爲什麼能夠拖拽這麼一個人行走千里之距。
等他忙完了一切,天都亮了,然後這一見如故之知己,毫不客氣將他打發了出去,叫他探聽今日發生之事,理由是自己不方便露面。
任勞任怨了一天一夜,這知己似乎沒什麼表示?
“你爲何不歸家?我見伯父心焦得很。”吳擇說道,
楚開霖不在意道:“還不是時候,大伯一家當刀子捅了我二房一刀,沒道理忍氣吞聲,我要叫後背之人看清楚,敢惦記我們,就要做好被絞斷四肢的準備。”
口氣平淡如常,半點沒有起伏,平常得如同吃飯喝水,說出去的話卻是血腥非常。
吳擇抹汗,再次覺得這人…遠離紅塵,不以物喜,不爲世事所擾。
“對了,你大哥還不曾找到。”吳擇轉移話題,就怕楚開霖提到怎麼滅殺了楚開陽才解恨,
楚開霖有了情緒,面容從書本上擡起來,身軀往身後一靠,口氣帶了幾分冰冷:“哥哥勞累些,多多行走街坊之上,有消息立刻告知於我,不需要插手此事,大哥自然會平安無事。”
吳擇驚疑不定,見楚開霖一臉不欲多說的模樣,識趣的沒有問出口。
楚開霖斂下眉目,目光再次落在書籍之上,卻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指尖多了一片乾透的花瓣,輕輕碾磨,帶走絲絲縷縷的芳香。
楚容等人回到了家,毫不意外的迎接一場痛哭流涕,孟氏抱着楚容,楚雲抱着楚容,母女二人兀自哭的天崩地裂,楚容卻平靜的板着小臉。
本來被調動情緒,有心抱着母女三人一起痛哭的楚長河在看到楚容那張繃着的小臉,不由得哭笑不得,哀傷之色盡數散去。
轉頭招待段白黎去。
這人雖然搶走了他的寶貝閨女,但在身陷囹圄之中而不落井下石,就足夠楚長河對他改觀,年紀大些又如何?沒看到嚴卿將雲兒那丫頭當閨女寵着麼?
相信五丫也會得段白黎這般恩寵。
段白黎覷了一眼楚容,眼眸之中閃過一絲笑意,宛若寒冬臘月之中,一抹陽光刺穿了凜冽寒冰,盪漾出叫人沉醉的光芒。
楚長河不懂言辭描繪,只覺得這未來女婿眼中看到的是五丫的所有。
心裡又爲他加了幾分。
一杯茶剛剛沖泡好,楚鳶這個小丫頭磨磨蹭蹭而來,糾結得扭曲了小臉,好似有千言萬語,卻是欲言又止的糾結模樣。
楚長河想到五丫平時待這孩子還算不錯,不由得問道:“有什麼事麼?”
楚鳶看了一眼還在痛哭的人,絞着手指,咬牙道:“二、二伯父,四叔他,四叔他中舉了,不久之前叫人送了信回來,此時被府城衙門的衙役護送而歸,說明日一早可以到三裡鎮。”
楚長河面色一變,這四弟來得這般剛巧!
一個舉人的分量可比秀才衆多了,還是沿途衙役護送,說明成績很是不錯,誰也不知道,向來清正廉明的縣令大人,會不會因此給予幾分寬容?順便將莫名其妙恨入骨髓的楚家二房踩入泥漿之中?
心下微微發慌,不由得扭頭去看楚容。
只見痛哭之聲已經停止,母女三人齊齊瞪着大眼睛看他,叫他莫名想到受了驚的貓兒,明明充滿了喜感,他卻笑不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