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壹今年已經三十六歲了,作爲聶氏家族的長子,他自少年時候就挑起了重擔,而今風雨兼程、行商天下已經近二十年矣!
作爲一個商賈來說,如何讓自己的付出獲得最大利益,纔是最應該去做的事。而作爲一個炎黃後裔,當需要爲這片生存的土地去做出一點事情的時候,他沒有去計較其中的得失,自從允諾那位身爲大行令的王恢之後,就毅然而然的來到了草原,來到了兇殘的虎狼面前。
千金一諾,也不過生死而已!既然答應了的事,就去做完吧。先祖聶政的餘烈尚存於同一血脈中,傳承百年、燕趙慷慨。
只是心中終究還是存了小小的遺憾,走時匆忙,未曾來得及託付太多的後事,應該把自己還未成年的那個最小兒子託付與小侯爺照管的……。
等候良久,遲遲不見大軍開動,聶壹吃完匈奴人送上的食物,轉頭看了看不遠處那座臨時搭起的帳篷,隱約可見那些部落首領們在商議着什麼。
聶壹並未在意,見一時還沒有繼續行軍的跡象,他便微閉了雙眼,假寐休息片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幾雙穿了氈靴的腳踏在他面前的時候,聶壹猛的睜開眼醒了過來,心頭一驚,只見是單于身邊的“飛火”護衛們,手扶刀劍,在定定的看着他。
“奉大單于命令,要你立刻去帳內伺候問話!”
聶壹心中有些不安,疑惑地站起身來,跟隨他們向那邊走去。
周圍並沒有什麼異常,騎兵們都在進食、休息、保養體力。一個刷馬的小兵擡頭看了那幾個走向王帳的身影一眼,又繼續低頭幹起活來。
羿稚邪臉色陰鷙的看着走進來的聶壹,手中一把刀翻來覆去,不知道在想什麼。站立的各位王爺、大將也人人面色不善。
聶壹心中“咯噔”一聲,察覺到一絲不妙。 連忙拱手施禮,滿臉堆笑。
“尊貴的大單于,但不知喚小的來有何詢問?”
羿稚邪低着頭,沒有理睬,依舊在慢慢的端詳着那把刀。旁邊傳來陰沉的冷笑,聶壹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是那位書生模樣的國師在看着自己。
從最初接觸的開始,這個人就讓他心存忌憚,冷靜、陰險、喜怒不形於色,如同一條隱藏的毒蛇,令人很不舒服。聶壹不由得暗自提起了全部精神。
“聶先生,草原大軍已奔行至此,爲何還不見馬邑方向有什麼動靜呢?”
“國師大人,我們還沒有過武州塞呢!距離馬邑更是還有近百里之遙,未見大軍蹤跡,馬邑城內接應之人又怎麼敢貿然發動呢?”
“哦,事實果真如此嗎?我看你還是說實話吧!是不是漢軍早已有了防備?現在說還來得及。否則……哼哼!”
“絕非如此!大單于 、國師大人、各位王爺,此次商議獻出馬邑城,是我們這些不堪忍受漢官壓迫的商戶共同做出的決定。這可是冒着殺頭抄家的大罪啊!大家行事唯恐不密,策劃唯恐不周,又怎麼會走漏一點消息呢?卻不知道國師爲何有此一問!”
沒等張中行再說話,只聽“瑲啷”一聲輕響,白刃出鞘,單于重重冷哼。
“好刀啊!可惜這次出征,它卻還沒有飲過人血,時時在鞘中作鳴,未免寂寥了些。聶壹,你想試試它的鋒利嗎?”
羿稚邪站起身來,挽刀於臂,目光冰冷,面色猙獰。
大帳內一片寂靜,沒有人懷疑,他下一刻不會把這個微胖的中原商人一刀劈成兩瓣。
只有在這個時候,周圍的這些部下們才意識到,這位主子可是曾經親手把自己的父汗射成了刺蝟的狠人!
名叫聶壹的男子淡淡的笑了,他迎着對方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面不改色。
“大單于的刀,自然是絕世的寶刀。但我素來聽聞草原上傳誦,王者刀鋒砍向的只會是敵人,對待朋友和友誼,從來不會露刃以對!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呢?”
羿稚邪眉梢動了動,神色略微放緩。
“當然如此!我們草原人生來善惡分明,朋友來了有烈酒,敵人來了有彎刀!從來都是錚錚鐵漢,卻不似你們漢人的狡詐多變。”
“好!既然大單于這麼說,那我就放心了。您的寶刀再鋒利,卻也不會砍到聶某的頭上!因爲我們是朋友而不是敵人,我可是從馬邑帶着滿滿的誠意和傾城財富而來的。呵呵!”
聶壹邊說着話,心底迅速的從頭尋思一遍,實在想不出自己哪裡露出了破綻,以致匈奴人起了疑心,當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從容以對。
羿稚邪本來聽了張中行的猜測,心中也已經是疑竇叢生,所以想先威嚇一番探探虛實。但見這商人在自己巨大的威壓面前,並沒有什麼慌張之色,反而很鎮定,神情不似作僞。他先前的懷疑又有些動搖起來。尤其是聽到巨大財富這幾個字,心中的慾念驅使他又不禁怦然心動了。
人類的貪婪本性有時會決定很多事的走向,不管是帝王,還是長生天的寵兒,在向巨大利益前進的方向上,往往會失去本該理智的判斷。
在這個天下大旱的春天,漢朝的皇帝如此,匈奴單于也不例外!
十萬大軍已經至此,終究還是不甘心就此半途而廢呀。
羿稚邪掃視一眼,見周圍的人如同自己一般,也都有些意動起來,遂擺了擺手,制止了又要上前盤問的張中行,示意他稍安勿躁。
“好!從現在開始,聶壹,你就隨在我身邊,不許遠離,以備隨時相問。左右,把他帶下去吧!”
聶壹暗舒了一口氣,知道已經暫時應付過去了。忙又躬身施了一禮,在護衛的帶領下出去了。
“主上,爲何不詳加查問了?切勿輕信此人之言,還是要小心爲妙啊!”
張中行見羿稚邪態度又有轉變,復又近前勸諫,身在漢境,情報缺乏,他雖然也不確定自己先前的判斷,但終究覺得心裡有些不踏實。
“國師啊,我知道你素來謹慎,這本來沒有錯,但這次不同,如果瞻前顧後,過於小心了,又如何能夠取得大功呢?”
“是啊是啊!就算有什麼意外情況發生,憑了這十萬鐵騎精銳,試問有誰能擋得住我們?國師,你就不要再多說廢話,動搖軍心了。”
“大單于,別再耽擱了,馬上下令吧,一鼓作氣殺到馬邑去……!”
“出發!出發!搶他孃的去!”
部下們也都紛紛嚷嚷起來,把擔心拋到腦後,氣氛重新高漲。
羿稚邪點了點頭,把擦拭好的刀收入鞘中,重新披上羊毛大氅,就要準備下令再次出發。
“且慢!”
急迫的聲音中帶了清冷,張中行斷喝了一聲。
“大單于及各位王爺既然執意如此,中行也不再多言。只是在下承蒙主上多年相待之恩,今日不忍使主上深涉險境,我卻還有一個法子試探一下漢軍虛實,再行判斷大軍接下來的行止。聽與不聽,只在各位!”
衆人洶洶中,有一人獨醒,立於萬軍中,但卻早已拋卻漢家衣冠。
羿稚邪遲疑了一下,終於停下來腳步,回頭看向這位南朝楚囚,北方國士……。
其實這次受朝廷所派,負責北上來聯絡和親事宜的漢使,只是鴻臚寺的一個小官,他並不知道其中的許多詳情。只不過是按照舊年公主和親的故例,把各項流程走一遍罷了。
因此,帶了兩個隨身的小吏,跟着匈奴大隊人馬沿來路返回時,名叫孫連的這位送親使並不知道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
聽到大單于召見,孫連從使臣的馬車上下來,抖了抖衣袍上的塵土,這一路行軍的顛簸,坐車還不如騎馬舒服呢。
“什麼?大單于要先派匈奴迎親使提前去公主駐畢處致敬!這……好是好 ,只是與禮制不合呀。”
孫連聽完那位匈奴國師笑眯眯說出的要求後,有些摸不清頭腦。
按照舊例,漢朝送親的隊伍都是一直把公主車駕直接護送到匈奴王庭的,雙方的交接都是在草原上完成。這次已經是大大的例外了,匈奴單于竟然屈駕親自來漢境迎接,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而且,現在又提出,要讓左賢王領着先頭部隊先去右北平打前站,說是要去佈置一個隆重的儀式,免得到時失了禮數,對大漢公主不恭!
“這、這位單于可汗也太客氣了吧!難道我們漢廷的赫赫威儀已經讓這些蠻夷如此敬服了嗎?”大漢送親使在心裡暗自得意的嘀咕。
匈奴王庭自然是以單于大可汗爲尊,單于以下傳國官號分別爲左右賢王、左右耶律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督、左右大當戶,然後是軍中的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等等。
現任左賢王呼延都素稱匈奴第一勇將,三十多歲,正當壯年,弓馬嫺熟,手中兵刃是一杆鑌鐵狼牙槊,衝鋒陷陣,有萬夫不擋之勇!多年以來,死在他手底的漢家士卒也不知幾許了。
此時呼延都策馬而立在一個八千勁旅的騎兵陣列前 ,疾風吹亂灰熊皮大氅毛領,獵獵將旗翻卷,金盔下一張桀驁不馴的臉孔掃視了一眼馬上的戰士,揮槊斜指前方!
八千鐵騎,在他的統領下將要去右北平走一遭了。用那位國師張中行的話說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呼延都從心底裡是不屑於這些彎彎繞的,他信奉的只是硬弓、烈馬、狼牙槊!管他前面遇到的是什麼敵人呢,橫掃千軍那多痛快啊!
“聽說漢朝那位飛將軍最近又鎮守右北平了……如果這次能與他交手一搏,捎帶着取了此人首級,倒還不虛此行!”
千騎捲過武州塞外的曠野時,左賢王呼延都心底涌起的是烈焰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