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聽到“內奸”兩個字,心裡不由一抖,但再一看齊王的神色,卻又慢慢平靜了下來。連忙趨步走到御案前將最早看到的那份帛書展開細細的讀了起來。
那份帛書是從地接趙魏的要地馬陵邑發來的,卻並非馬陵將軍田觸親筆奏章,只是彙集了趙魏情報的一般探報,邊角上將軍署衙印璽分明,應該無詐。上頭內容都是些潛赴魏趙各國的齊國密探收集來的情報,繁雜細瑣,只在中間一條提到秦國遣派司馬錯愛將蒙驁密會趙國上卿徐韓爲。
上邊說的很清楚,蒙驁面見徐韓爲之後便迅速離開了邯鄲,根據徐韓爲府線報所述,蒙驁此次已是第二次面見徐韓爲。上一次密會之後,徐韓爲當天即將趙勝請進府秘商,不久後趙王便當衆重申徐韓爲相邦佐貳之責,並將司士署交由他管理。這一次蒙驁前赴邯鄲的時間恰恰是趙勝前來臨淄之前幾天,而徐韓爲在趙勝離開趙國時已經全權代理了趙國相邦重任。此爲前情,本來徐韓爲任職的事齊國方面早已知悉,此次呈報是大體探聽清楚了其中緣由。
“蒙驁,司馬錯……”
蘇秦緊緊皺着眉思忖了老半天,翻起眼皮看了看齊王,又伸手將那份楚國方面的密奏重新取來細細看了一遍,見上邊說的是秦趙秘使前後腳只相隔兩天分別面見了楚王,再一看時間和落款,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雙手一合將那份帛書虛抱在胸前,急忙問道:
“陳錯親自呈上來的?已經是十幾天前的奏報,大王今日才得見麼?”
在蘇秦細看奏章的時候,齊王一直站着身看着他的表情,聽見他這樣問,這才緩緩坐在御案之後嘆口氣道:
“若是今天才見到,寡人必然會疑其有詐……連橫的事已經不是一天了,別說秦國和趙國必然會派人去見楚王,就是寡人不也派人前往了麼。楚王此前態度一直含糊,直到魏國增兵宛城和繁陽,東西兩面與齊秦對峙纔在上庸增兵,這本是意料中的事。再加上陳錯這份奏章說的不清不楚,寡人當時也沒太在意。直到今天見到馬陵的奏章才突然想起了他,對比一看,着實讓寡人吃驚不小……季子,如若此事無誤的話,秦國必是明齊暗趙,要算計寡人了。”
蘇秦弓着身抿了抿嘴脣,陪着小心說道:“大王萬萬不可如此想……大王,與此有關聯的莫非只有這兩份奏章?”
齊王恨恨的哼了一聲,頹然的說道:“秘密探報何其之難,能有這兩份已經不錯了。唉……坐下說。”
“諾,謝大王。”
只要齊王不是懷疑上了自己,蘇秦就算是放下了心,疾步走到側下手的席上坐下身才道,
“大王,以臣愚見,天下事虛虛實實,本來也未必全都可信。就如當年田忌將軍圍魏救趙一樣,本來是要解救邯鄲之危,兵鋒所指卻是大梁,這便是虛則實實則虛。今天這兩份奏摺若說有牽連,也只是大王與臣覺着它們有牽連而已,是否當真屬實還未可知,還需繼續探報多搜些證據才行。大王萬萬不可被他人左右啊。”
齊王擡手抹了把臉,微微怔了片刻才說道:“寡人還不至於那麼傻。秦國明齊暗趙的事寡人先前也不是沒想過,不過這個可能性也不大,畢竟相較算計大齊來說,削弱趙國以減輕攻伐韓魏的壓力纔是秦國的大利。若是算計大齊,他們如何算計,又如何從中獲利都是問題。七年之前大齊與韓魏聯軍在垂沙大敗楚國,楚國被迫向大齊稱臣,韓魏兩國卻沒得到什麼好處,對大齊自然是陰奉陽違的。
如今秦國若是想明齊暗趙,暗底下拉攏趙韓魏楚對我大齊不利更是有些匪夷所思。秦國與我大齊並稱東西兩強,這些年要不是大齊在後支撐,以韓魏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對抗秦國。韓魏又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既然不願輕易附和連橫,自然也不會輕易附和秦國明齊暗趙的。”
蘇秦遲疑的問道:“那大王的意思……馬陵這份奏章莫非有問題?”
齊王搖了搖頭道:“奏章有詐可能性不大,誰若是想在奏章上做文章那不是犯傻麼,莫非以爲寡人不會派人前往馬陵查證?此事若是有問題也只可能出在邯鄲密探那裡。況且即便當真有詐,蒙驁前往邯鄲一事又作何解釋?”
這事兒明擺着的,齊國各地的奏報除了要稟上齊王,原發處也會留底兒,要想在這上頭做文章千難萬難,蘇秦連忙應道:
“大王英明,此事若說有詐確實解釋不通。蒙驁前往邯鄲乃是秦將白起剛剛從宛城退兵之時,恰恰說明秦國意識到三晉合力再加上齊楚相幫,他們並沒有那麼容易拿下宛城,也只能先分化山東各國再各個擊破。這樣一來連齊對趙和連趙對齊都有可能,不過最大的可能還是兩邊下手將水攪渾,使大齊與各國相互猜忌,從而從中漁利。
這樣想確實是最合情合理的,只有如此才能解釋通蒙驁赴趙以及徐韓爲沒有因李兌而倒臺反而更加被重用的事。況且這份奏摺若是有詐,也只可能出在密探身上,不論他們是被趙國人暗中利用還是反水叛齊,大齊都無法予以查證。唉,這個局布得實在是太大了。不論虛實,大齊也只能按照這個路子走。”
齊王目光一厲,盯緊蘇齊肅然說道:“季子這樣說,莫非是要勸寡人放棄連橫?”
蘇秦嚇了一跳,連忙長跪而起拱了拱手道:“臣並非是這個意思。不過以秦國的狡詐,此事也只能如此想,不然實在找不出其他緣由。”
齊王哼笑了兩聲道:“寡人讓你來看這兩份奏章,自然也是如此想的。季子不妨說說你的想法。”
這位齊王猜忌心很重,蘇秦陪着千千萬萬的小心進行奉承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哪敢對他有一絲馬虎,連忙應道:
“諾。以秦國人的秉性,單單將勝算壓在拉攏大齊之上顯然不可能,不過反過來單靠拉攏趙國算計大齊也是不可能的,他們這是兩手準備,秦齊成則可除掉趙國這個大敵,秦趙成則能分化山東各國,不論如何他們都能得利。
這次趙國相邦親自前來臨淄,看似是想分化秦齊連橫,但如今來看,反倒是迷惑大齊,以便將秦國拉到趙國一邊,從而從大齊身上牟利更爲可能,不過反過來說,與大齊結好,將秦國賣了也是其目的之一,不論是削弱秦國還是削弱大齊,對四戰之地的趙國來說都有好處,這正是趙國的兩手準備。至於其他各國,看似紛紛擾擾,左右搖擺,以臣之見,只怕纔是真得被蒙在了鼓裡,當然也有行障眼法的可能。
既然他們都在兩手準備,大齊何不將計就計。也來個左右拉攏,左右利用?秦國那裡說什麼也不能放手,不過還需好好看看趙國要怎麼做,不論最後如何,只要大齊能得利即可。”
齊王陰沉的一笑道:“以季子之意,如何纔算得利?趙還是宋?”
“這……”
蘇秦低下頭思忖了片刻,這纔回道,
“齊秦成,則圖趙;齊趙成,則圖宋。”
齊王滿意的點了點頭,呵呵笑道“好,季子不愧是寡人的師友,話全說到了寡人的心裡。不像那個田弗,根本不知寡人想做什麼。唉,就他那點心機還想做大齊的相邦?哼哼……”
蘇秦被齊王說地一愣,突然意識到田弗在自己之前已經來見過齊王了,齊王這番半隱半漏的話看似貶斥田弗,卻明顯是在虛虛實實的威脅他這個客卿不要對齊國有二心。
…………………
白萱在家裡都快憋瘋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表妹這時候會來,看到莒晴出現在面前,頓時將煩心事都扔在了一邊,興高采烈的將她拉到身旁燦然笑道:“你什麼時候來的臨淄?舅父怎麼會讓你……”
莒晴才十三歲,屁嘛不懂的一個孩子,哪會想那麼多,沒心沒肺的笑道:“昨天才到呢。我說爹怎麼不讓我來你們白家,剛纔姑丈還騙我說你跟瑾哥哥出去了呢。要不是姑母什麼事都不瞞着我,我便當真了。噯,姐,你好端端的怎麼會去給那個平原君作妾?姑母說她都快愁死了,還說是讓你氣的呢。”
“哎呀,別胡說不成嗎!”
白萱知道母親如今爲難,頂着父親的壓力將這些秘密告訴莒晴必然是想讓她偷偷來看自己,以免自己悶得慌。想到這裡白萱心裡不由一酸,忙打斷莒晴的話說道,
“你小孩子家懂什麼……哎,晴兒,你爹爹今天跟平原君去稷下學宮了嗎?他現在回來了沒有?”
莒晴笑道:“還說呢。我這次來臨淄他都不讓我來找你。要是他在家,我哪有機會逃出來。姐,你好端端的給別人當什麼妾呀,我那幾個姨娘要不就是在莒邑守着空房,要不就是在臨淄陪着小心伺候爹,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比家裡的丫鬟也好不了多少。這樣多苦多累啊,我都替她們難受,可不想姐姐你也跟她們似的。”
白萱想到從小就疼自己的舅舅如今也以自己爲恥,不免更是心傷,微微嘆了口氣才道:“晴兒,你現在還小,有些事不懂,你那些姨娘……唉,平原君和舅舅不一樣。”
莒晴奇道:“有什麼不一樣?還不都是男的。”莒晴雖然歲數小,不過也已經到了懵懵懂懂知道些“人事”的年紀,想到自己幾個姨娘的悽苦樣,不免對白萱的未來發起了愁,說到這裡滿臉都已是替白萱不值,貼近她說道,“姐,剛纔姑母還說你今後要是嫁出去了還不知道要受多少苦,何必呢。女兒家要是不爲自己想,別人怎麼會去爲你着想?要是,要是姐姐欠了他什麼,咱們還他不就是了麼,你別去了好不好。”
“還?怎麼還……”
白萱知道有些話跟莒晴也說不清楚,暗自心傷之下幽幽說道,
“晴兒,你說要是有個人不是你的爹孃兄弟親人,卻對你特別好,什麼事都替你想着,救了你的命卻不求你還報,怕你吃虧甚至還委屈着自己,這樣的人你會不會喜歡他?”
莒晴頓時瞪大了雙眼,啞然說道:“啊?不是爹孃兄弟親人?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人啊!”
白萱沒有理莒晴這些話,又追問道:“要是有呢?”
“要是有……姐姐是說那個平原君這樣對你麼?”
莒晴不敢相信的看了白萱片刻,突然像是明白過來似地一本正經地說道,
“他又不是瑾哥哥和瑜哥哥,爲什麼要這樣對你?是不是看着你長得俊亂動了心思?”
白萱頓時被莒晴的話說得哭笑不得,憐愛地從身後摟住她的雙肩一邊左右的輕輕晃着一邊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嗯,這樣說吧,他對你好,你也喜歡他,會不會想和他在一起?”
“這樣啊……”
莒晴眨着眼似有所悟地靠在白萱身上仰頭出神的望着屋頂上的檁木,半晌才道,
“我哪知道,我又不喜歡誰。要是,要是這樣的話,嗯……要是萱姐姐也喜歡他,今後吃些苦倒也值了。”
莒敖雖然在朝裡當的官不大,但在莒邑卻有大片的家業。莒晴是大家大戶的嫡出小姐,哪裡吃過什麼苦?對一個“苦”字根本就是形而上的概念,剛纔爲白萱不值完全是害怕她也跟自己那幾個姨娘一樣受委屈,聽白萱這麼一說接着便又轉回來了。
白萱清楚莒晴的性子。莒晴雖然是齊國人,但從小生活的莒邑一兩百年前還是個東夷國家,就算後來併入了齊國,至今依然保留着強烈的蠻野遺風,民風相對原初的齊國人要開放許多。一傅衆咻之下,莒晴就算是個大小姐也不可能受太多禮教約束,更多的是一種奔放的隨性,自然很容易就能接受她這些說法。
然而這丫頭雖然個子竄得很快,十三歲就已經完全是大人的身量,但外表依然掩蓋不了他的小孩心性,對許多事依然是懵懵懂懂,自然不可能完全明白白萱的心思。
白萱不覺一陣苦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才道:
“傻丫頭,誰想吃苦啊,還不是……唉,算了。晴兒,今天你爹爹回了家怕就得過來找你,你不怕他罵你呀?”
莒晴孑然一笑道:“憑啥呀,你又沒錯,他憑啥不讓我來找你?還不是他自己整天介什麼之,什麼乎,什麼者,什麼也,自己被禮儀拴着手腳這也不敢那也不敢,反倒還老覺着別人怎麼做都是錯的。哼,他願意罵誰還攔得住他?大不了我乖乖的認錯跟他回家就是了,等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再偷偷出來找你玩。他要是再罵我,那我就再乖乖的認錯。”
白萱聽見莒晴說“他願意罵誰還攔得住他”,突然想起回臨淄之前自己也是這樣跟趙勝說的,不覺忍俊不禁,暗暗想道自己這個妹妹跟自己還真是一個脾氣,而且心裡自有主張還絕不吃眼前虧,恐怕舅舅就算清楚她在想什麼也拿她沒辦法。
然而好笑歸好笑,但一想到莒晴也有長大的那一天,免不了會有與自己相似的煩惱,白萱還是不免一陣黯然,擁着莒晴的雙手更是緊了幾分。幽幽的說道:
“傻丫頭,舅舅也不是覺得我有什麼錯,只是他在朝廷裡做官,有些接人待物上的事不是你能明白的。等你再大上幾歲就能明白他的苦衷了。嗯……”
白萱說着說着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低頭仔細的端詳着莒晴稚嫩的小臉爲難的思忖了半天,見她像是想開口說什麼時才忙截住話茬道,
“噯,晴兒,你知道姐姐有什麼事從來都不瞞你,從來都是拿你當親妹妹待的。姐姐要是有事想讓你幫幫我,你,你願意幫麼?”
莒晴這年紀不怕事兒多,就怕事兒少,聽白萱這麼一說,立刻來了精神,從她懷裡掙脫出來轉回身去笑道:“有什麼事你就說嘛,就憑萱姐姐這句話,我就算不能幫也幫定你了。”
莒晴這些話說的很是講義氣,但白萱卻只能苦笑,想了想實在沒別的辦法了,只得鼓足勇氣小聲說道:“你也知道平原君是趙國相邦,他這次來臨淄是爲了趙國和齊國之間的一件大事。你要真拿我當親姐姐,我告訴了你,你千萬別說出去。”
“什麼事呀,這樣神神秘秘的……好,我就算晚上睡覺也把嘴捂上。”
莒晴見白萱說的極是嚴肅,頓時覺着又是緊張又是刺激,連忙滿口答應了下來。
白萱清楚莒晴這個“蠻夷”別的都入不了中原禮教之人的法眼,但重情講義確實絲毫無假,便罩着手俯在她耳邊這樣那樣的小聲說了起來。
莒晴極力地側着耳朵,滿臉都是陰晴不定,還沒等白萱說完撤開臉便“啊”的一聲捂着嘴驚呼了出來。突然見到白萱俏臉含霜,她立刻反應了過來,手還沒來得及從嘴邊撤開,便連連的點着頭說道:
“萱姐姐放心,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