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罷,心裡蕩起一陣陣痠痛,連忙跪在老父的面前,向他磕頭:“爹……是孩兒連累您了,危難時刻還請您和韓多照顧好念華。”
一雙手將我扶起,我一起身,方知是老父。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臂,熱淚盈眶道:“好……好……宮裡一傳來皇上駕崩的消息,爹馬上跟老四把娃兒帶走!”
我點了點頭,走到屋門旁,大聲叫喊,叫嬤嬤把孩子帶進來,過了一會兒,嬤嬤把韓念華牽到屋裡來了,我讓韓多看一看他自己的親生兒子,且命令韓念華:“快叫叔父!”
韓念華不知他纔是自己的親爹,高興地叫了一聲‘叔父’。
韓多半蹲下來,擡起右手揉了一揉他的頭,對他微笑道:“真乖,真是好孩子。還不快去叫爺爺?”
韓念華擡起頭望了望韓多身後的老父,又是乖巧地一喚:“爺爺!”
老父樂呵呵起來,回答:“以後咱們有空帶你回老家山陰去玩一玩,你可也像現在這樣乖啊?”
韓念華想了一想,有些猶豫:“老家好玩麼?有好多好吃的麼?”
韓多樂呵呵地輕敲了一下他的頭:“貪玩又貪吃的小鬼,長大了可不準這個樣子。”
韓念華很認真的問:“你們還沒有回答我,老家好玩麼,有好多好吃的麼?”
韓多成全了他,回答:“老家山美水也美,姑娘很漂亮,至於吃的嘛……你老是吃宮裡的佳餚可不行,要習慣吃百姓家的飯菜。”
韓念華坦白:“我不挑的,只要給我吃肉包子、大餅、豆腐腦兒還有甜糕就好。”
韓多又揉了一次他的頭,說道:“貪吃鬼!以後可別長成個大胖子,到時叔父可不認你哦!”
我立在一旁,看着他們真正的父子倆相處得很和睦,很是安心了。
四個人在屋裡談聊了半晌,因爲正當要值事,老父便與弟弟不多加打擾了,起身向我辭別,我送他們至滄瀾館門外,立住,不再繼續送了。
我對弟弟說:“他跟你這麼親近,看來我得考慮要不要把他的身世告訴他了。”
弟弟韓多阻止道:“他如今還小,等以後再說罷。”便與老父回去了。
當天夜裡,我與安成王換班,端着藥湯到有覺殿去,一進宮殿便聽見陳茜在猛烈咳嗽,走上前,值事的老太監慌慌張張的神色引起我的注意。
我問他:“公公,這是怎麼了?”
老太監把一隻白手帕遞給我看,滿臉慌張道:“不妙了……皇上……皇上吐紅了……”
我細細瞧了一瞧那手帕,一見上面被些許血縷染紅,立時慌張無措,把那碗藥湯先交給那公公,便衝進裡殿,衝榻上的陳茜脫口:“這次也是你在糊弄我,對不對?”
陳茜稍稍喘了喘氣,答:“你覺得是,那就是罷。”
我愣了一愣:“怎麼……?”
陳茜緩緩道:“你覺得是,心裡是不是鎮定下來了,是不是不會像剛纔那樣驚慌?”
我全然呆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太監一進來,急道:“皇上啊!都這個時候了,您還跟韓大人說這些話做什麼?趕快把藥喝了,一會兒奴才就去請御醫過來瞅瞅。”
我端起丹盤裡的那碗藥湯,準備要餵給陳茜,孰知,他還沒張口就先抓住我的手腕,一邊咳一邊吩咐:“喝藥也無濟於事了,趕快……咳咳咳……趕快取來詔卷和墨筆。”
那老太監聞言,趕緊照辦了。
我輕輕撫着他的後背,吃驚不已:“你……你是要立遺詔?!”
陳茜一邊咳一邊說:“眹隱隱覺得陽壽將盡……咳咳咳……所以要儘快……咳咳咳……立下遺詔,讓太子……咳咳……讓太子順利繼位。”
“你不會死的!一切都只是疾症在作怪而已。”我心裡難受起來,眼睛裡有一片霧氣遮住了眼界,使我不能把他的臉看清楚。
“你可以騙你自己,但是眹……咳咳咳咳……絕對欺騙不了自己。”陳茜咳了咳,喘了喘氣,無比虛弱地回答。
“不!”我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摟住他,眼淚簌簌地落下,脫口:“我們約好要一起步入花甲之年的,你不可以違背了承諾!”
陳茜很是無奈,道:“你以爲眹願意違背麼?命中註定如此……咳咳……眹不願意死也沒有辦法。眹……眹……只能……咳咳咳咳……在西天極樂之地等你了。”
我聽罷,閉上眼睛,墜落兩顆淚珠,心裡尤爲不甘。
沉靜之間,有一隻放在我的後腦勺,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陳茜的低聲喃喃也在耳邊響起:“沒什麼好怕的……一個人的陽壽盡了,就像……咳咳咳……走到懸崖,跳下去,粉身碎骨也只是一瞬間而已,這一瞬間……咳咳……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遺憾,只有安詳……”
我坦白道:“可是,你不在了,以後我該向誰效忠?除了你,我誰都不想效忠。”
陳茜咳了一會兒,提醒我:“你不是……早就答應過眹,要輔佐太子的麼?你要輔佐太子……你要是反悔,眹就……另外下一份遺詔命令你……”
他話音剛落,老太監便帶着詔卷和墨筆回來了,他道:“皇上,都拿來了!”又把它們恭恭敬敬地遞給陳茜。
我鬆開手,坐在一旁,看着他一筆一筆地在卷子上寫着字,可當他只寫到一半時,又是劇烈的一陣咳嗽。
他捂住口咳着,突然間,有紅從他指間溢出,滴落到卷子上,我一看,大驚不已,慌忙脫口大喊一聲:“茜!!!”
同個時候,老太監哭着跪在地上:“皇上,您……”
陳茜卻是無動於衷,捂住口,堅持把遺詔寫完。
我一直一直看着,眼淚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弄溼了面龐,當遺詔完成以後,我用袖子拭乾了眼淚,接過他遞過來的詔書,然後扶他躺下去。
他躺好以後,衝那公公揚揚手,示意他退下去,公公尊從了,留我陪伴在陳茜的身邊。
陳茜張口,聲音比此前更加虛弱了:“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麼……”
我含淚點頭,應道:“記得,你給我的那件東西,我一直留着,玉佛牌也是。”
他又問:“你有沒有恨眹先前娶了妙容,在一役以後又想納楊氏的事?”顯然是有些猜疑了。
我搖了搖頭,同是應道:“既然已經答應原諒你了,就沒有再恨。”
他咳了咳,又說:“阿蠻……眹沒有看錯你……你果然值得眹付出信任……”
又咳了咳,他繼續道:“古今帝王,對於感情的事,向來鮮少只對一人付出全部的愛,這是你眼裡的無私……但是現在,眹終於有理由可以成全你的要求了,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說過的一句話……今日……只對你一個人說——我愛你……”
此刻我心裡只有感動,立刻撲入他懷裡,抓住他的左手,與他五指緊緊相扣,緊緊地握在一起。
“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眹不讓你……當眹的陪葬,因爲你是眹的皇……”陳茜喘着氣,說着這番話,只差最後一個字脫口,聲音卻突然停止了。
與我右手相扣的他的左手在一瞬間,也突然變得很無力,我睜大眼睛,緊緊握着他的左手,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況,用耳朵仔細傾聽,已經根本聽不到他的心跳,大聲地呼喚他,卻根本叫不醒他。
我緊緊地抱住他的身軀,放聲哭泣起來,悲痛欲絕:“你不可以走!我們相愛才十四年而已啊!你不可以死……茜……”
老太監此時奔跑進來,顯然是聽到了聲音,他急切地問道:“韓大人,爲何哭得這樣傷心?皇上他……”
我不回答,只是在哭。
他顯然也慢慢恍悟了,在我身後發出細微聲響,隨即是哀傷的聲音:“皇上他難道已經……”
“公公……你能否答應我?”我張口求他。
“韓大人,你說,老奴聽着。”老太監回答,也在哭泣着。
“我想多陪陪皇上,這個時候裡,勞煩你先不要宣佈皇上駕崩的事情,可以麼……”我直言道。
“這……”那公公猶豫了一下,但終於還是答應了:“好吧……那老奴就在旁邊侍候着,看好燈火。”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坐在牀榻前擡起微微發顫的右手,溫柔地撫着陳茜的手,一面撫着一面回想過去在一起時的日子,淚又涌了出來。
過了許久,等到我的淚乾了,才爲他蓋上被子,跪在龍榻前,雙手合十,閉眼,認真念着‘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往生淨土神咒),反反覆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翌日天亮的時候,那公公才離開有覺殿,向宮裡每一個人宣佈陳茜駕崩的大事,而我則拿着遺詔,打算等到百官進宮祭拜之時才宣讀。
早晨辰時,宮裡人都在忙着準備奔喪諸事,唯獨我懷抱着韓念華,坐在石階上,很惘然地望着前方,不說一句話。
半晌,韓念華的聲音打破了沉靜:“爹,我想去看看亞父,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亞父病好了麼?”
一聽,我眼眶又開始溼潤了,艱澀地張口:“你的皇上亞父……已經走了……”
韓念華吃驚地看我,脫口:“亞父去哪裡了?也不告訴我。”埋怨的情緒在他眼睛裡驟然出現。
我知道不該這麼早對他提起死亡的事,只含蓄道:“去了……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韓念華很天真地問道:“那他還回來麼?”
我一個沒忍住,緊緊地抱着他,低聲哭泣起來,沒有回答。
韓念華疑惑道:“爹……你怎麼了?”
他……回不來了……
他再也回不來了……
踏進了死亡之門,踏上了黃泉之路,就永遠也沒有回來的可能……
你的皇上,你的亞父,他死了……他是死了!
……
天康元年四月癸酉,天嘉帝崩於有覺殿。太極殿上,我將遺詔交給章太后過目,章太后又命人將遺詔向百官宣讀。
那遺詔上如是曰:朕疾苦彌留,遂至不救,修短有命,夫復何言。但王業艱難,頻歲軍旅,生民多弊,無忘愧惕。今方隅乃定,俗教未弘,便及大漸,以爲遺恨。社稷任重,太子可即君臨,王侯將相,善相輔翊,內外協和,勿違朕意!山陵務存儉速。大斂竟,羣臣三日一臨,公除之制,率依舊典。
羣臣百官聽完遺詔,皆跪地向躺在棺材內的陳茜又哭又叩拜。
當百官立起,拭去眼淚時,立在太極殿上的沈妙容鎮定地宣佈:“皇上留有遺詔,命令太子可以即刻登基爲新帝,請太子回永福省去更換朝服,立刻登基罷。”
我望向章太后,只見她閉目,沒有任何舉動,也不說一句話。
我又望向太子,見太子正在發呆,便站出來,恭敬地提醒一番:“太子,請回去更換朝服,即刻登基!”
太子回過神,扭頭看向我,答道:“我……我想要乾爹陪我回去……”
沈妙容瞧了我一言,有些淡然:“右衛將軍,你還愣着幹什麼?太子叫你一塊兒去,你就去。”
我轉身,立刻跟着太子離開了太極殿。
宮娥捧着丹盤站在屋內,丹盤裡放置的是一件龍袍,我靜靜地看了沒有舉動的太子好一會兒,輕輕一嘆,伸手拿起丹盤中的龍袍,勸他道:“太子,來,穿上這件龍袍,穿上它以後,你就是一國之君了。”
“乾爹……”太子終於出聲了:“我父皇臨終之前,跟你說過什麼?”
我愣了一下,將龍袍披在他的雙肩上,嘆道:“要我好好輔佐太子……”
太子聞言,將信將疑:“只是這句話而已,沒有了麼?”
有!自然是有!只是……是不能跟別人道出的私語而已。
我心裡一想,果斷答道:“沒有了,只有這一句。”
太子顯得很是失望,口中說着:“我還以爲他會教我日後應該怎樣當一個讓萬人心服的皇帝。”
一聽這一席話,我終於相信了陳茜在生前對他的判斷:太子肩負重任,要登基爲新帝,日理萬機,體恤百姓,其中所要面對的種種艱難理應由他自己來承擔,但他如今將要登基,卻指望的是前一代皇帝能留給他一枚助他度過難關的智囊而不敢迎向艱辛,這樣的帝位繼承人的的確確顯得很是懦弱。
“太子,皇上在位之時已經替你肅清了叛黨,你可以安心地登基了,日後只要勤政和懂得節儉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由我和其他大臣們來操勞。”我恭敬地說道。
太子聽我的話,摘下綁在額頭上的白布條,穿好龍袍,跟我返回太極殿,後來,就像是重回到陳茜當初登基時的那樣,一座太極殿上,一邊是隆重的登基儀式,一邊卻是隆重的奔喪之禮。
我直直望着太子登上帝位,心裡卻在回想着當初陳茜登基時的情景,那時候心裡是無比高興,而現在,則只有悲痛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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