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城南一座清淨幽雅的棋園裡,範小魚早早的定下了池邊的一間獨立棋屋。
“姐,她會來嗎?”投信約定的時辰還沒到,範白菜已經坐立不安起來,下的五子棋連連出錯。
“**年多過去了,不要在乎這麼一點時間,耐心一點,來,再下一盤。”範小魚淡淡地道,沒注意到其實自己也有些緊張,不然不會用這種戴着面具似的口氣和弟弟說話。
範白菜收回張望的目光,嗯了一聲,心不在焉地開始收殘棋,卻把範小魚的黑棋給收了進去。範小魚也不點破,只是悄悄地把自己的棋子拿了回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催着他開始。
“姐,是她麼?”下着下着,範白菜忽然站了起來,奔到了窗前。
範小魚走了過去,只見一頂軟轎沿着園內小徑中行了過來,兩邊各站着一個丫環。
“姐,是她,我見過那個丫環姐姐。”範小魚還沒回答,範白菜已自問自答,緊張地抓住了她的手。
“嗯。”
軟轎越走越近,終於來到了這間棋屋前,兩個丫環忙打起轎簾,範白菜一直期盼着的那個女人終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卻又情怯地不敢上前,只躲在窗後看着她。
範小魚衝着他鼓勵地一笑,然後退到屋中央,靜靜地等待。
“你們在那邊等我。”一副雍容華貴模樣的葉芷燕低着頭吩咐道。
兩個丫環應聲。和轎伕一起退下。
葉芷燕捏着手帕站在門前。佇立了一小會。終於輕輕地推開了那扇門。
秋光明媚。屋中有一少女盈盈而立。簡潔地打扮。素色地衣着。眸光如水一般地沉靜。
葉芷燕倏地掩住了口。怔怔地望着那一張和自己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地臉龐。還未開口。淚已滾滾。
見到她那張縱有脂粉也掩不住紅色眼眶地眼睛。範小魚不由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求證似地看向還躲在窗邊地範白菜。她這副樣子。是來之間就哭過了嗎?
葉芷燕順着她地目光往左邊一看。身子頓時無力地一歪。
“娘……”範白菜失聲呼道。就要衝過去扶她,卻被範小魚搶先了一步。
葉芷燕斜靠着範小魚,雙手緊抓着姐弟倆,雙脣顫抖着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一個勁地不停地流淚。
“先坐下吧!”
範小魚沒想到她會如此激動,心中一軟,和範白菜一起扶她到擺着棋盤的榻上坐下。正要給她倒一杯茶時,葉芷燕卻像忽然生出了無窮地力氣般,一下子站了起來。左右一把摟住他們,放聲痛哭:“孩子,我的孩子。我的白菜,我的小魚兒……娘想死你們了。”
“娘……”範白菜悲呼一聲反手抱住她,積蓄多年的深切思念終於也都爆發了出來。
範小魚卻只是有些木然地任她抱着,只是緊閉的眼睛終究還是關不住眼角地溼意。
她真的一直都把這個娘想的太壞了,是不是?
只是因爲見到和範通有一點相似的少年就失神,只是因爲區區一封只寫着姐弟倆生辰八字的信就毫不猶豫地趕了過來,只是因爲見了一面他們姐弟就確定是自己的親骨肉,而且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孩子,我的孩子”。爲什麼,爲什麼這一個娘,看起來是如此的深情慈愛和溫柔,溫柔地令人無比心酸?
“娘對不起你們,娘對不起你們……”葉芷燕盡情地放縱着自己地眼淚,緊緊地捨不得鬆一點點的力氣,就怕自己擁抱的輕一點,眼前地一切就都是一場黃粱夢,夢醒後。她又只能苦苦地等待着另一場夢的出現。
範白菜也哽咽着抱住她,抱住這份期望已久卻又突來的幸福。
過了好一會,母子倆的哭聲才平靜了一點。
“好了,不要哭了,小心別人聽見。”早已控制好情緒的範小魚率先輕輕地掙脫了出來,她畢竟只是柔弱女子,要這麼長時間的維持一份不小的力氣實在吃不消,只是憑着那份母愛硬撐着而已。
“好,不哭。我們都不哭。”葉芷燕收住了眼淚。用帕子去試兒子的眼睛,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頭看向範小魚,水光盈盈地眼睛裡滿是巨大的驚喜,“小魚兒,你……你好了?”
“娘,姐姐早就好了,而且姐姐現在很聰明,這些年,家裡一直是姐姐在當家呢。”範白菜一邊哭一邊笑地胡亂擦了一把眼淚,孝順地扶葉芷燕坐下。
“啊,真的?那太好了,太好了!”葉芷燕緊緊地拉着範小魚的手,可看到她那過於平靜的臉,愁色頓時染上秀眉,有些怯怯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範白菜,顫道,“小魚兒,白菜兒,你們一定很恨娘當年拋棄了你們,是不是?”
姐弟倆對望了一眼。
見範白菜的目光裡明顯地含着哀求之色,範小魚暗暗嘆了聲氣,搖頭道:“不,我們不恨你,我只是懂事後就這副性子而已。”
“娘,是真的,我們不恨您,一點都不恨。”範白菜惶恐地拼命否認。
葉芷燕感動地笑着,癡癡地看看女兒,又癡癡地看看兒子,淚珠兒又落了下來。
看到自己這個娘,動不動就成一個水人兒,範小魚忽然有些頭疼,這樣整下去,半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呀!
於是,範小魚話鋒一轉,直擊心中的那個疙瘩:“我們雖然不恨你,可是,我們還是想知道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娘,爹說,一切都是他的錯,不能怨娘。”範白菜忙替範小魚地直率圓場道,生怕葉芷燕聽了傷心。
“你爹……”葉芷燕一怔,下意識期盼地四顧。
“他沒來,是我讓他先不要來的。”範小魚終於把一開始就準備倒的茶遞給了她。讓她喝點水平靜一下。
“娘不是故意丟下你們的。”葉芷燕傷心地道,攜了姐弟倆一起坐在榻上,一邊試着眼淚,一邊講起了那已經橫亙在心中,痛了她**年的那一天。
“那天,娘給你抓了藥之後。家裡就又快揭不開鍋了,所以你爹上山去打獵,你二叔又去打聽哪裡有名醫,娘就留在家裡和你們一起等你爹。”葉芷燕幽幽地道。
“這個爹和我們說過了,說他又把掙來的錢給了別人,然後你很生氣和他大吵了一架,就跑出去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範小魚插口道。
“娘不是不想回來,是沒法回來。”葉芷燕憂傷地嘆了口氣。“那一天娘確實很生氣,而且覺得人生很無望,一氣之下就起了輕生的念頭。跑到了山崖邊“娘……”範白菜驚呼了一聲,好像葉芷燕現在正想不開似地。
葉芷燕慈愛地撫摸着他的臉,柔聲道:“娘現在不還活着嗎?只是當時……當時娘實在太絕望了,只想着要用娘這條命來換得你爹地洗心革面,好讓你們姐弟倆以後不至於連飯都吃不飽,就算小魚兒永遠長不大,也不會再被人欺負。”
姐弟倆默默地聽着。
“娘在山崖上站了一會,幾次想跳向下面地大江,卻一直狠不下心。想想還是不忍心丟下你們倆姐弟,便打消了輕生的念頭,決定再給你爹一次機會。可是沒想到當我轉身想走地時候,卻發現後面有一隻老虎……”
“啊……”範白癡又低叫了出來,範小魚也吃驚地張開了嘴。
“娘當時害怕極了,只知道不停地往後退,卻忘了後面是山崖,一失足就掉了下去,落進了江中。然後就人事不知了。”
範白菜嚇得屏住了呼吸。
葉芷燕傷感地接道:“等娘真正清醒過來地時候,發現自己在船上,而且已經是十五天以後的事了,巧的是,救我的人居然就是當年我們想要去投親的二叔,也就是你們的二外公。當時他正好回京述職,沒想到行船路過時竟然無意中救了我,又恰好從娘被樹枝刮破的手臂上看到了一塊胎記,這才知道原來我是他的侄女。”
葉芷燕挽起袖子。給兩姐弟看手臂。只見上頭除了一塊花瓣般的胎記外,還有一道長長地疤痕。顯示着當年的驚心動魄。
“娘,還疼嗎?”故事還沒講完,但範白菜已經完全釋懷了。
“早不疼了。”葉芷燕溫柔地笑笑,放下袖子,繼續道,“我一醒來,就告訴二叔所有的事情,請他送我回去。可是等我們逆水行舟回到家裡地時候,你們都已經不在了。孃親瘋狂地找了你們好幾天,卻還是渺無音訊,而二叔又急着回京述職,不能再耽擱,我只好先和二叔回去。後來,孃親又回去找過你們兩次,卻……”
“噓……娘,不哭,不哭……我們現在不是又見面了嗎?”範白菜口中安慰着葉芷燕,自己卻又留下淚來。
範小魚仰着頭,無言地看向屋頂,沒想到拋棄的背後,竟是這般充滿無奈和悲哀的真相。幸好,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和鼕鼕的孃親,並沒有真的拋棄他們,怪只怪命運多舛、造化弄人,才使得親生骨肉陰差陽錯的天各一方這麼多年。
只是,雖然當初孃親跟別的男人跑了的謠言是假的,可現在她卻真地已經有了另一個家庭,成爲了別人的妻子,有了新的孩子了。範小魚又沉默了。
誤會已經冰釋雪清了,可現實的殘酷還存在。縱然是普通人也不可能將自己的妻子讓出來,何況還是個員外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