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離之計

勸離之計

回家已經午夜過後的丑時了,但是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坐在梳妝檯畔看阿巧姐卸妝,同時問起她們這一夜出遊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炸鵪鶉還不如京館裡的炸八塊。又是我們這麼兩個人,倒像——”阿巧姐搖搖頭,苦笑着不肯再說下去。

像什麼?胡雪巖閉起眼睛,作爲自己是在場執役的“西崽”去體會。這樣兩位堂客,沒有“官客”陪伴,拋頭露面敢到那裡“動刀動槍”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們的年紀和打扮來說,就像長三堂子裡的兩個極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纔不願說下去。瞭解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意會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嚮往朱邸,確已鄙棄青樓,真有從良的誠意。

由於這樣的看法,便越覺得阿巧姐難捨,因而脫口問道:“七姐怎麼跟你說?”

“什麼怎麼跟我說?”阿巧姐將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來,“她會有什麼話跟我說?你是先就曉得的是不是?你倒說說看,她今天拿五爺丟在家裡,忽然要請我看戲吃大菜,到底是爲了什麼?”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胡雪巖搞得槍法大亂,無法招架。不過他有一樣本事,善於用笑容來遮蓋任何窘態,而那種窘態亦絕不會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着下來。

“我不懂你說的啥,”他說,“我是問你,七姐有沒有告訴你,她何以心血來潮約你出去玩?看樣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夫婦閒談,說說何妨?”

阿巧姐倏然擡頭,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巖:“夫婦?我有那麼好的福氣?”

無意間一句話,倒似乎成了把柄。不過也難不倒胡雪巖,“在這裡我們就是夫婦。”他從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點點頭,自語似的,“我就更不能聽七姑奶奶的話了。”

“她說了什麼話?”

“她勸我回去。”

這“回去”二字可有兩個解釋,一是回孃家,一是進胡家的大門做偏房。她的孃家在蘇州木瀆,而蘇州此刻在長毛手裡,自然沒有勸她回孃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話,該問她的意向,但不問可知,就無須多此一舉。停了好一會,他口中爆出一句話來:“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她記起前幾天談到找房子的事,曾經暗示要讓她跟大婦住在一起,而此刻還是那樣的心思?必得問一問。

於是她試探地說:“如果真的一時找不到,不如先住到這裡來。”

“住不下。”

這住不下是說本來就住不下呢,還是連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試探了。

“暫時擠一擠。”她說,“逃難辰光也講究不來那麼多。”

“那麼,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決然地說,“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動不如一靜。”胡雪巖想了一會,覺得還是把話說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樣,就照這個樣子最好。我已經託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來,請她去疏通,多說兩句好話,特別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氣憤,“七姑奶奶反而勸我回去,跟你託她的意思,完全相反,這是爲啥?”

胡雪巖深爲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勸她的話是什麼,不該再說實話,顯得七姑奶奶爲人謀而不忠。同時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倒費人猜疑。

然而,不論如何,眼前卻必須爲七姑奶奶辯白,“也許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氣。”他問,“她怎麼說?”

“她說:‘婦道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還是正式姓了胡,進門磕了頭的好。不然,就不如拿個決斷出來!’”

“何謂‘拿個決斷出來’?”

“你去問她。”

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決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巖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爲何有那樣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要看到什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巖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爲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脣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這樣一轉念間,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餘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愛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餘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嚥了回去。

胡雪巖不作辯白,因爲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那麼,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紮紮實實說一句我聽。”

何謂“紮紮實實說一句”?胡雪巖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着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孃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巖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裡也有張牀,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巖,一個人上牀睡下。胡雪巖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姐倒已經坐在梳妝檯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溼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巖心裡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鬱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巖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什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鋪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亮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溼果子。這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巖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爲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巖問道,“老古

呢?”

“到號子裡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着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裡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巖卻又不開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

“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還有,”胡雪巖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丘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爲你曉得我的本心,我纔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爲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爲信了我的話?”

“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纔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巖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不錯!完全不錯。”七姑奶奶很在意地問,“小爺叔,那麼你呢?你有沒有辯白?”

“沒有。”胡雪巖說,“看這光景,辯亦無用。”

由於胡雪巖是這樣無形中桴鼓相應的態度,使得七姑奶奶的決心無可改變了。她是接受了劉不才的勸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來考慮阿巧姐跟胡雪巖之間的尷尬局面,認爲只有快刀斬亂麻,纔是上策。但話雖如此,到底不能一個人操縱局面,同時也不能先向胡雪巖說破,那就只有見機行事,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了。

第一步實在是試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巖,拿她批評胡雪巖用情不專,跡近薄倖的種種“背後之言”,付之一笑,聽過丟開,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巖對阿巧姐迷戀已深,極力辯白,絕無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諒解,這齣戲就更難唱得下去了。誰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話,出於胡雪巖的授意,而胡雪巖居然是默認的模樣,這個機會若是輕輕放過,豈不大負本心?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顯得極鄭重地相勸:“小爺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觀者清,我替你想過,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無窮。”

照七姑奶奶的說法,胡雪巖對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門戶”,壞了胡太太的家法,會搞得夫婦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強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間會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當初是由胡雪巖撮合,如今就該避嫌疑。不然,保不定會有人說他當初不過“獻美求榮”,這是個極醜的名聲;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樓,又在總督衙門見過大世面,這樣的人,是不是能夠跟着胡雪巖從良到底,實在大成疑問。

“小爺叔!”最後七姑奶奶又懇切地勸說,“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難,你的老根斷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後等於要重起爐竈,着實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從前那種場面。如果說,你是像張胖子那樣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那我沒有話說。想要創一番事業,小爺叔,你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不但鬧不得家務,還要嬸孃切切實實助你一臂之力才行。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倒仔細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巖覺得也不過“想當然耳”的危言聳聽,最後一句“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卻真的讓他悚然心驚了。“七姐,你曉得的,我不是張胖子那種人,我不但要重起爐竈創一番事業,而且要大大創它一番事業。你提醒了我,這個時候心無二用,哪裡有工夫來鬧家務。”

“是啊!”七姑奶奶搶着說,“你不想鬧家務,家務會鬧到你頭上來!推不開,摔不掉,那才叫苦惱。”

“我就是怕這個!看樣子,非聽你的不可了。”

“這纔是!謝天謝地,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興地說,“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是天下獨一無二就是她!將來有的是。”

“將來!”胡雪巖頓一頓足,“就看在將來上面。七姐,我們好好來談一談。”

要談的是如何處置阿巧姐。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不免躊躇,“說實話,”她說,“我還要動腦筋!”

“七姐,”胡雪巖似乎很不放心,“我現在有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動出啥腦筋來,要先跟我說明白。”

這話使得七姑奶奶微覺不安,也微有反感:“喲!喲!你這樣子說法,倒像我會瞞着你,拿她推到火坑裡去似的。”她很費勁地分辯,“我跟阿巧姐一向處得很好,現在爲了你小爺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獨斷獨行——”

“七姐,七姐!”胡雪巖不容她再往下說,兜頭長揖,“我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無非我自己覺得對不起她,要想好好補報她一番而已。”

“我還不是這樣?你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動她的壞腦筋。”說到這裡,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發亮,同時綻開笑靨,望空出神。

這是動到了極好的腦筋。胡雪巖不敢打攪她,但心裡卻急得很!渴望她揭開謎底。

七姑奶奶卻似有意報復:“我想得差不多了。不過,小爺叔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動手,到開始做的時候,一定跟你說明白,你也一定會贊成。”

“七姐!”胡雪巖賠笑說道,“你何妨先跟我說說?”

“不行,起碼要等我想妥當,才能告訴你。”七姑奶奶又說,“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還沒有把握,不如暫且不說的好。”

聽她言詞閃爍,竟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以她的性情,再問亦無用,胡雪巖只好嘆口氣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巖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應春也在,談起家眷將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傢俱,備辦日用物品,本來可以關照阿巧姐動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煩她了。

“不要緊!”七姑奶奶在這些事上最熱心,也最有興趣,慨然應承,“都交給我好了。”

在一旁靜聽的古應春,不免困惑,“爲啥不能請阿巧姐幫忙?”他問。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搶着說,“回頭告訴你。”

“又是什麼花樣?”古應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爺叔亂出主意。現在這個辰光,頂要緊的就是安靜二字。”

“正是爲了安靜兩個字。”七姑奶奶不願丈夫打攪,催着他說,“不是說,有人請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來催請,哪有這麼早自己趕了去的?”古應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覺得還是順從爲妙,所以又自己搭訕着說,“也好!我先去看個朋友。”

“慢點!”七姑奶奶說,“我想起來了,有次秦先生說起,他的親戚有幢房子在三馬路,或賣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爺叔去問一問。”

秦先生是她家號子裡的賬房。古應春恪遵閫令,答應立刻去看秦先生細問,請胡雪巖第二天來聽消息。

“這樣吧,”七姑奶奶說,“你索性請秦先生明天一早來一趟。”

“大概又是請他寫信。”古應春說,“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來。”

於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巖談阿巧姐,“小爺叔,”她問,“你的主意打定了?將來不會懊悔,背後埋怨我棒打鴛鴦兩分離?”

“哪有這樣的事?七姐在現在還不明白我的脾氣?”

“我曉得,小爺叔是說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氣。不過,我還是問一聲的好,既然小爺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動手了。你只裝不知道,看出什麼異樣,放在肚子裡就是。”

“我懂!”胡雪巖問,“她如果要逼着我問,我怎麼樣?”

“不會逼着你問的,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問什麼?”

“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着看熱鬧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爲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力,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什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巖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晝錦裡,雖是鬧市,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巖深爲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

七姑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幹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巖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爲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工夫,在自己錢莊裡盤一盤賬,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

第三天從集賢裡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脣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巖聽來,似有怨責他瞞着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接口。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巖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做聲,坐到梳妝檯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巖便由丫頭伺候着,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

“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巖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巖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爲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託人?”

胡雪巖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爲“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爲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沖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爲什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難,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巖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黴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

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來,逼視着他問。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巖覺得了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着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叫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胡雪巖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而此刻,卻想到哪裡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巖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雙便鞋,也不着馬褂,徑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裡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爲胡雪巖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巖擺一擺手,徑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裡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儂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巖有着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巖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

“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裡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裡?”

“沒有說。”

“什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巖問,“爲什麼沒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僱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僱的。”

胡雪巖大爲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爲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巖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裡?”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爲可疑,胡雪巖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本章完)

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會見洋商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革職查辦生死訣別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以賭會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推位讓國終身大事分頭行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財家事之爭生死訣別佳人心曲請援鬱家漕幫生計入閩督師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美人設局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內鬼敗事商場勁敵驟起變故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結交鶴翁強強聯手真假丈夫西征大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收服世龍杭州之圍鶴齡接任擠兌風潮江湖禍事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俞三婆婆終成眷屬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胡李會晤深入虎穴家事之爭名花易主家有喜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返鄉跑官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壯士斷腕強強聯手化敵爲友真假丈夫分頭行事新式絲廠商場勁敵深入虎穴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胡王重逢溫柔鄉里移花接木局勢突變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置備嫁妝移花接木局勢突變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曲曲心事甲申之變密謀調任化敵爲友紅頂商人胡雪巖1_楔子籌辦船廠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不速之客應變之道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革職查辦糧餉大任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破產清算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喜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喜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不速之客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大功告成大擺壽宴同裡之行終成眷屬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左帥臨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尋找賣主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少年綺夢上下打點死得其所大好商機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胡王重逢以賭會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委署知府上下打點恭迎左帥婉拒合作入閩督師全權委託改弦易轍共議前程喜事心事甲申之變血書求援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胡王結緣佳人心曲料理家事政局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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