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掘寶異聞

掘寶異聞

胡雪巖講的是一個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亂以後,撫緝流亡,秩序漸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間,發了大財,十九是掘到了藏寶的緣故。

埋藏金銀財寶的不外兩種人,一種是原爲富室,遇到刀兵之災,舉家逃離,只能帶些易於變賣的金珠之類,現銀古玩,裝入堅固不易壞的容器中,找一個難爲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亂後重回家園,掘取應用。如果這家人家,盡室遇害,或者知道這個秘密的家長、老僕,不在人世而又沒有機會留下遺言,這筆財富,便長埋地下,不知多少年以後,爲那個命中該發橫財的人所得。

再一種就是已得悖入之財,只以局勢大變,無法安享,暫且埋藏,徐圖後計。同治初年的“長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悖入之財。

“長毛”一據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爲巢穴,名爲“打公館”。凡是被打過“公館”的人家,亂後重歸,每每有人登門求見,說“府上”某處有“長毛”埋藏的財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話,接下來便是分賬,或者對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點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賬。掘到藏的固然也有,但投機的居多,反正掘不到無所損,落得根據流言去瞎撞瞎騙了。

杭州克復以後,亦與其它各地一樣,紛紛掘藏。胡雪巖有個表叔名叫朱寶如,頗熱衷於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螄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計極深,她跟他丈夫說:“掘藏要有路子,現在有條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說不定時來運轉,會發橫財。”

“你說,路子在哪裡?”

“善後局。”她說,“雪巖是你表侄,你跟他要個善後局的差使,他一定答應。不過,你不要怕煩,要同難民混在一起,聽他們談天說地,靜悄悄在旁邊聽,一定會聽出東西來。”

朱寶如很服他妻子,當下如教去看胡雪巖,自願擔任照料難民的職司。善後局的職位有好有壞,最好的是管認領婦女,有那年輕貌美,而父兄死於干戈流離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親屬來領,只要跟被領的說通了,一筆謝禮、銀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管採買,亦有極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寫寫、造造名冊,差使亦很輕鬆,只有照料難民,瑣碎繁雜而一無好處,沒有人肯幹,而朱寶如居然自告奮勇,胡雪巖非常高興,立即照派。

朱寶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襤褸、氣味惡濁的難民打交道,應付種種難題,細心聽他們在閒談之中所透露的種種秘聞,感情處得很好。

有一天有個三十多歲江西口音的難民,悄悄向朱寶如說:“朱先生,我這半個多月住下來,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談談。”

“喔,”朱寶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從來沒有來麻煩過他,所以連他的姓都不知道,當即問說,“貴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話,現在這裡沒有人,你儘管說。”

“不!話很多,要到府上去談才方便。”

朱寶如想到了妻子的話,心中一動,將此人帶回家,他進門放下包裹,解下一條腰帶,帶子裡有十幾個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說道,“實不相瞞,我做過長毛,現在棄暗投明,想拜你們兩老做乾爹、乾媽,不知道你們兩老,肯不肯收我?”

這件事來得有些突兀,朱寶如還在躊躇,他妻子看出包裹裡還有花樣,當即慨然答應:“我們有個兒子,年紀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見你也是緣分,拜乾爹、乾媽的話,暫且不提,你先住下來再說。”

“不!兩老要收了我,當我兒子,我有些話纔敢說,而且拜了兩老,我改姓爲朱,以後一切都方便。”

於是,朱寶如夫婦悄悄商量了一會,決定收這個乾兒子,改姓爲朱,由於生於午年,起了個名字叫家駒。那十幾個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義父母的見面禮。

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了,朱寶如去賣掉兩個金戒指,爲朱家駒打扮得煥然一新。同時沽酒買肉,暢敘“天倫”。

朱家駒彷彿從來沒有過過這樣的好日子,顯得非常高興,一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談他做長毛的經過。他是個孤兒,在他江西家鄉,被長毛“拉夫”挑輜重,到了浙江衢州,長毛放他回家,他說無家可歸,願意做小長毛。就這樣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開拔了。

那是咸豐十年春天的事,太平軍的忠王李秀成,爲解“天京”之圍,使了一條圍魏救趙之計,二月初由皖南進攻浙江,目的是要將圍金陵的浙軍總兵張玉良的部隊引回來,減輕壓力。二月二十七日李秀成攻入杭州,等三月初三,張玉良的援軍趕到,李秀成因爲計已得售,又怕張玉良斷他的歸路,棄杭州西走,前後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駒那時便在李秀成部下,轉戰各地,兵敗失散,爲另一支太平軍所收容,他的“長官”叫吳天德,是他同一個村莊的人,極重鄉誼,所以他跟他的另一個同鄉王培利,成了吳天德的貼身“親兵”,深獲信任。

以後吳天德在一次戰役中受了重傷,臨死以前跟朱家駒與王培利說:“忠王第二次攻進杭州,我在那裡駐紮了半年,‘公館’打在東城金洞橋。後來調走了,忠王的軍令很嚴,我的東西帶不走,埋在那裡,以後始終沒有機會再到杭州。現在我要死了,有樣東西交給你們。”

說着,他從貼肉的口袋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裡面是一張藏寶的圖,關照朱家駒與王培利,設法找機會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駒、王培利結爲兄弟,對天盟誓,相約不得負義,否則必遭天譴。

“後來,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圖一分爲二,各拿半張,我們也一直在一起。這回左大人克復杭州,機會來了,因爲我到杭州來過,所以由我冒充難民,先來探路,等找到地方,再通知找王培利來商量,怎麼下手。”

“那麼,”朱寶如問,“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裡?”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馬上就來。”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寶如的老婆說,“來嘛!叫他來嘛!”

“慢慢、慢慢!”朱寶如搖搖手,“我們先來商量。你那張圖呢?”

“圖只有半張。”

朱家駒也是從貼肉的口袋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半張地圖保存得很好,攤開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張圖的上半張,下端剪成鋸齒形,想來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張,上端也是鋸齒形,兩個半張湊成一起,吻合無間,纔是吳天德交來的原圖。

“這半張是地址。”朱家駒說,“下半張纔是埋寶的細圖。”

這也可以理解,朱家駒在杭州住過五天,所以由他帶着這有地址的半張,先來尋覓吳天德當初打公館的原址。朱寶如細看圖上,註明兩個起點,一個是金洞橋,一個是萬安橋,另外有兩個小方塊,其中一個下注“關帝廟”,又畫一個箭頭,註明:“往南約三十步,坐東朝西。”

沒有任何字樣的那一個小方塊,不言可知便是藏寶之處。

“這不難找。”朱寶如問,“找到了以後呢?”

“或者租、或者買。”

“買?”朱寶如躊躇着,“是你們長毛打過公館的房子,當然不會小,買起來恐怕不便宜。”

“不要緊。”朱家駒說,“王培利會帶錢來。”

“那好!”朱寶如很高興地,“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家駒!”他老婆問說,“裡面不曉得埋了點啥東西?”

“東西很多——”

據說,埋藏之物有四五百兩金葉子、大批的珠寶首飾。埋藏的方法非常講究,珠寶首飾先用棉紙包好,置於瓷壇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後裝入鐵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氣,最後再將鐵箱置於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寶如夫婦聽得這些話,滿心歡喜。當夜秘密商議,怕突然之間收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乾兒子,鄰居或許會猜疑,決定第二天搬家,搬到東城去住,爲的是便於到金洞橋去覓藏寶之地。

等遷居已定,朱寶如便命義子寫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後到金洞橋去踏勘,“家駒,”他說,“你是外鄉口音,到那裡去查訊,變成形跡可疑,諸多不便。你留在家裡,我一個人去。”

朱家駒欣然從命,由朱寶如一個人去悄悄查訊。萬安橋是杭州城內第一座大橋,爲漕船所經之地,橋洞極高,橋東橋西各有一座關帝廟,依照與金洞橋的方位來看,圖上所指的關帝廟,應該是橋東的那一座。廟旁就是一家茶館,朱寶如泡了一壺茶,從早晨坐到中午,靜靜地聽茶客高談闊論,如是一連三天,終於聽到了他想要聽的話。

當然他想聽的便是有關長毛兩次攻陷杭州,在這一帶活動的情形,自萬安橋到金洞橋這個範圍之內,長毛打過公館的民宅,一共有五處,方位與藏寶圖上相合的一處,主人姓嚴,是個進士。

這就容易找了。朱寶如出了茶店,看關帝廟前面,自北而南兩條巷子,一條寬、一條窄,進入寬的那條,以平常的腳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塊刻有“泰山石敢當”字樣的石碑,以此爲座標,細細搜索坐東朝西的房屋,很快地發現了,有一家人家的門楣上,懸着一塊粉底黑字的匾額,赫然大書“進士第”三字,自然就是嚴進士家了。

朱寶如不敢造次,先來回走了兩趟,一面走,一面觀察環境:這一處“進士第”的房子不是頂講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趟經過那裡,恰好有人出來,朱寶如轉頭一望,由轎廳望到二門,裡面是一個很氣派的大廳。

爲了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說破,直到晚上上牀,纔跟他老婆密議,如何下手去打聽。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門,去問他們房子賣不賣,頂多問他們,有沒有餘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沒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後不便再上門,路也就此斷了。”

他的老婆計謀很多,想了一下說:“不是說胡大先生在東城還要立一座施粥廠。你何不用這個題目去搭訕?”

“施粥廠不歸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說,“公益事情,本來要大家熱心才辦得好,何況你也是善後局的。”

“言之有理。”朱寶如說,“明天家駒提起來,你就說還沒有找到。”

“我曉得。我會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個好角色,將朱家駒的飲食起居,照料得無微不至,因此,對於尋覓藏寶之地遲遲沒有消息,他並不覺得焦急難耐。而事實上,朱寶如在這件事上,已頗有進展了。

朱寶如做事也很紮實,雖然他老婆的話不錯,公益事情要大家熱心,他盡不妨上門去接頭,但總覺得有胡雪巖的一句話,更顯得師出有名。

在胡雪巖,多辦一家施粥廠,也很贊成,但提出一個相對條件,要朱寶如負責籌備,開辦後,亦歸朱寶如管理。這是個意外的機緣,即便掘寶不成,有這樣一個粥廠在手裡,亦是發小財的機會,所以欣然許諾。

於是興沖沖地到嚴進士家去拜訪,接待的是他家的一個老僕叫嚴升,等朱寶如道明來意,嚴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難在上海,他無法作主,同時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給他,要他自己去接頭。

“好的,”朱寶如問道,“不過,有許多情形,先要請你講講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應了,這房子是租還是賣?”

“我不曉得。”嚴升答說,“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爺說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寶如說,“一做了施粥廠,每天多少人進進出出,房子會糟蹋得不成樣子。所以我想跟你打聽打聽,你家主人的這層房子,有沒有意思出讓?如果有意,要多少銀子才肯賣?”

“這也要問我家老爺。”嚴升又說,“以前倒有人來問過,我家老爺只肯典,不肯賣,因爲到底是老根基,典個幾年,等時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舊好住。”

於是朱寶如要求看一看房子,嚴升很爽快地答應了。這一所坐東朝西的住宅,前後一共三進,外帶一個院落,在二廳之南,院子裡東西兩面,各有三楹精舍,相連的兩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見方的亭子。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壇,高有五尺,“攔土”的青石,雕鏤極精。據嚴升說,嚴家老太爺善種牡丹,魏紫姚黃,皆爲名種,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時,嚴老太爺都會在方亭中設宴,飲酒賞花、分韻賦詩,兩廊牆壁上便嵌着好幾塊“詩碑”。當然,名種牡丹,早被摧殘,如今的花壇上只長滿了野草。

朱寶如一面看、一面盤算,嚴家老太爺既有此種花的癖好,這座花壇亦是專爲種牡丹所設計,不但所費不貲,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別講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決捨不得賣屋。出典則如年限不長,便可商量,逃難在上海的杭州仕紳,幾乎沒有一個爲胡雪巖所未曾見過,有交情亦很不少,只要請胡雪巖出面寫封信,應無不成之理。

哪知道話跟他老婆一說,立即被駁,“你不要去驚動胡大先生。”她說,“嚴進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說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裡,你儘管用。到那時候,輪不着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關起大門來做我們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寶如如夢方醒,“不錯,不錯!”他問,“那麼,照你看,應該怎麼樣下手?”

“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穩當踏實,金銀珠寶埋在那裡,飛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着手指,第一、第二地,講得頭頭是道:

第一,胡雪巖那裡要穩住,東城設粥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裡。

第二,等王培利來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錢,是現銀,還是金珠細軟,如果是金珠細軟,如何變賣?總要籌足了典當的款子,才談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寶如親自到上海去一趟,託人介紹嚴進士談判典屋。至於如何說詞,看情形而定。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件事要做得隱密。胡大先生這着棋,不要輕易動用,因爲這着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壞了。”

朱寶如諾諾連聲。遇到胡雪巖問起粥廠的事,他總是以正在尋覓適當房屋作回,這件事本就是朱寶如的提議,他不甚起勁,胡雪巖也就不去催問了。

不多幾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說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準日子,

朱寶如帶着義子去接到了,帶回家中,朱家駒爲他引見了義母。朱寶如夫婦便故意避開,好讓他們密談。

朱家駒細談了結識朱寶如的經過,又盛讚義母如何體貼,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駒厲害,“你這位乾爹,人倒不壞。”他說,“不過你這位義母我看是很厲害的角色。”

“精明是精明的,你說厲害,我倒看不出來。”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王培利問,“地方找到了沒有?”

“聽我乾爹說,有一處地方很像,正在打聽,大概這幾天會有結果。”

“怎麼是聽說?莫非你自己沒有去找過?”

“我不便出面。”朱家駒問,“你帶來多少款子?”

“一萬銀子。”

“在哪裡?”

“喏!”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錢莊的票子。”

“圖呢?”

“當然也帶了。”王培利說,“你先不要同你乾爹、乾媽說我把圖帶來了,等尋到地方再說。”

“這——”朱家駒一愣,“他們要問起來我怎麼說法?”

“說在上海沒有帶來。”

“這不是不誠嗎?”朱家駒說,“我們現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誠,怎麼能期望人家以誠待我?”

王培利想了一下說:“我有辦法。”

是何辦法呢?他一直不開口,朱家駒忍不住催問:“是什麼辦法?你倒說出來商量。”

“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們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個保護自己的辦法。”王培利說,“我想住到客棧裡去,比較好動手。”

“動什麼手?”

“你不要管。你只要編造個什麼理由,讓我能住到客棧裡就行了。”

“這容易。”

朱家駒將他的義父母請了出來,說是王培利有兩個朋友會從上海來找他,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棧裡去住幾天,等會過朋友以後,再搬回來住。

朱寶如夫婦哪裡會想到,剛到的生客,已對他們發生猜疑,所以一口答應,在東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號名爲“茂興”的小客棧,安頓好了,當夜在朱家吃接風酒,談談身世經歷,不及其它。

到得二更天飯罷,朱家拿出來一牀半新舊洗得極乾淨的鋪蓋,“家駒,”她說,“客棧裡的被褥不乾淨,你拿了這牀鋪蓋,送你的朋友去。”

“你看,”忠厚老實的朱家駒,臉上像飛了金似的對王培利說,“我乾媽就會想得這樣周到。”

其實,這句話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興客棧,他向朱家駒說:“你坐一坐,就回去。你乾媽心計很深,不要讓她疑心。”

“不會的。”朱家駒說,“我乾媽還要給我做媒,是她孃家的侄女兒。”

王培利淡淡一笑,“等發了財再說。”他還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你不要中了美人計。

“現在談談正事。”朱家駒問,“你說的‘動手’是動什麼?”

王培利沉吟了一會。他對朱家駒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慮自己的密計,是不是索性連他亦一併瞞過。

“怎麼樣?”朱家駒催問着,“你怎麼不開口?”

“不是我不開口。”王培利說,“我們是小同鄉,又是一起共過患難的,真可以說是生死禍福分不開的弟兄。可是現在照我看,你對你乾爹、乾媽,看得比我來得親。”

“你錯了。”朱家駒答說,“我的乾爹、乾媽,也就是你的,要發財,大家一起發。你不要多疑心。”

王培利一時無法駁倒他的話,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如果繼續再勸下去,朱家駒可能會覺得他在挑撥他們義父母與義子之間的關係。大事尚未着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駒索性靠向他的義父母,自己人單勢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虧。

於是他擺出領悟的臉色說道:“你說得不錯,你的乾爹、乾媽,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乾爹談。你半張圖帶來了沒有?”

“沒有。那樣重要的東西,既然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裡。”朱家駒又問,“你是現在要看那半張圖?”

“不是,不是。”王培利說,“我本來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張假圖,下面鋸齒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張圖覆在上面,細心剪下來,纔會嚴絲合縫,不露半點破綻。現在就不必了。”

“你的法子真絕。”朱家駒以爲王培利聽他的開導,對朱寶如夫婦恢復了信心,很高興地說,“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乾爹、乾媽真的很好。”

“我知道。”

“我要走了。”朱家駒起身說道,“明天上午來接你去吃中飯。”

“好!明天見。”王培利拉住他又說,“我對朱家老夫婦確是有點誤會,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我們剛剛兩個人說的話,你千萬不要跟他們說,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駒連連點頭,“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不識得輕重。”

等朱家駒一走,王培利到櫃房裡,跟賬房借了一副筆硯,關起門來“動手”。

先從箱子裡取出來一本“縉紳錄”,將夾在書頁中的一張紙取出來,攤開在桌上,這張紙便是地圖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燈,伏案細看,圖上畫着“川”字形的三個長方塊,上面又有一個橫置而略近於正方形的方塊,這個方塊的正中,畫出骰子大小的一個小方塊,中間圓圓的一點便是藏寶之處。

看了好一會,開始磨墨,以筆濡染,在廢紙上試了墨色濃淡,試到與原來的墨跡相符,方始落筆,在地圖上隨意又添畫了四個骰子大的方塊,一樣也在中間加上圓點。

畫好了再看,墨色微顯新舊,仔細分辨,會露馬腳。王培利沉吟了一會,將地圖覆置地上,再取一張骨牌凳,倒過來壓在地上,然後閂上了房門睡覺。第二天一早起來,頭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張地圖,上面已沾滿了灰塵,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塵雖去,墨色新舊的痕跡,卻被遮掩得無從分辨了。

王培利心裡很得意,這樣故佈疑陣,連朱家駒都可瞞過,就不妨公開了。於是收好了圖,等朱家駒來了,一起上附近茶館洗臉吃點心。

“我們商量商量。”朱家駒說,“昨天晚上回去以後,我乾爹問我,你有沒有錢帶來?我說帶來了。他說,他看是看到了一處,地方很像。沒有錢不必開口,有了錢就可以去接頭了。或典或買,如果價錢談得攏,馬上可以成交。”

“喔,”王培利問,“他有沒有問,我帶了多少錢來?”

“沒有。”

王培利點點頭,停了一下又說:“我們小錢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兩銀子作爲見面禮。你看,這個數目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

“阜康錢莊在哪裡?”王培利說,“我帶來的銀票都是一千兩一張的,要到阜康去換成小票子。”

“好!等我來問一問。”

找到茶博士,問明阜康錢莊在清和坊大街,兩人惠了茶資,安步當車尋了去。東街到清河坊大街着實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換成小票,順便買了四色水禮,僱小轎回客棧。

“直接到我乾爹家,豈不省事?”

“你不是說,你乾爹會問到地圖?”王培利說,“不如我帶了去,到時候看情形說話。”

“對!這樣好。”

於是,先回客棧,王培利即將那本“縉紳錄”帶在身邊,一起到了朱家,恰是“放午炮”的時候,朱家老婆已燉好了一隻肥雞,在等他們吃飯了。

“朱大叔、朱大嬸,”王培利將四色水禮放在桌上,探手入懷,取出一個由阜康要來的紅封袋,雙手奉上,“這回來得匆忙,沒有帶東西來孝敬兩位,只好折幹了。”

“沒有這個道理。”朱寶如雙手外推,“這四樣吃食東西,你買也買來了,不去說它,折幹就不必了。無功不受祿。”

“不!不!以後打擾的時候還多,請兩老不要客氣。”王培利又說,“家駒的乾爹、乾媽,也就是我的長輩,做小輩的一點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裡反倒不安。”

於是朱家駒也幫着相勸,朱寶如終於收了下來,抽個冷子打開來一看,是一張二百兩銀子的銀票,心裡很高興,看樣子王培利帶的錢不少,便掘寶不成,總還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幾文出來。

一面吃飯,一面談正事:“找到一處地方,很像。吃過飯,我帶你們去看看。”朱寶如問,“你那半張地圖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王培利問,“朱大叔要不要看看?”

“不忙,不忙!”朱寶如說,“吃完飯再看。”

到得酒醉飯飽,朱家老婆泡來一壺極釅的龍井,爲他們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談到正事,王培利關照朱家駒把他所保存的半張地圖取出來,然後從“縉紳錄”中取出他的半張,都平鋪在方桌上,犬牙相錯的兩端,慢慢湊攏,但見嚴絲合縫,吻合無間,再看墨色濃淡,亦是絲毫不差,確確實實是一分爲二的兩個半張。

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造作,這樣以真掩假,倒還不光是爲了瞞過朱寶如,主要的還在試探朱家駒的記憶,因爲當初分割此圖時,是在很匆遽的情況之下,朱家駒並未細看,但即令只看了一眼,圖上骰子大的小方塊只有一個,他可能還記得,看圖上多了幾個小方塊,必然想到他已動過手腳,而目的是在對付朱寶如,當然擺在心裡,不會說破,事後談論,再作道理。倘或竟不記得,那就更容易處置了。

因而在一起看圖時,他很注意朱家駒的表情,使得他微覺意外的是,朱家駒雖感困惑,而神情與他的義父相同:莫名其妙。

“畫了小方塊的地方,當然是指藏寶之處!”朱寶如問,“怎麼會有這麼多地方?莫非東西太多,要分開來埋?”

“這也說不定。”王培利回答。

“不會。”朱家駒接口說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

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爲快要露馬腳了,不過他也是很厲害的角色,聲色不動地隨機應變。

“照這樣說,那就只有一處地方是真的。”他說,“其餘的是故意畫上去的障眼法。”

“不錯、不錯!”朱寶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釋,“前回‘聽大書’說《三國演義》,曹操有疑冢七十三,大概當初怕地圖萬一失落,特爲仿照疑冢的辦法,布個障眼法。”

王培利點點頭,順勢瞄了朱家駒一眼,只見他的困惑依舊,而且似乎在思索什麼,心裡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會成拙,而且也對朱家駒深爲不滿,認爲他笨得跟木頭一樣,根本不懂如何叫聯手合作。

“我在上海,有時候拿圖出來看看,也很奇怪,懊悔當時沒有問個明白。不過,只要地點不錯,不管它是隻有一處真的也好,是分開來藏寶也好,大不了多費點事,東西總逃不走的。”

聽得這一說,朱家駒似乎釋然了,“乾爹,”他說,“我們去看房子。”

“好!走吧!”

收好了圖,起身要離去時,朱家老婆出現在堂屋中,“今天風大,”她對他丈夫說,“你進來,添一件衣服再走。”

“還好!不必了。”朱寶如顯然沒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

“加件馬褂。我已經拿出來了。”說到第二次,朱寶如才明白,是有話跟他說,於是答一聲“也好”,隨即跟了過去。

在臥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頭替丈夫扣馬褂鈕釦,一面低聲說道:“他們兩個人的話不大對頭,姓王的莫非不曉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

一言驚醒夢中人,朱寶如頓時大悟,那張圖上的奧妙完全識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嚴進士所住的那條弄堂,指着他間壁的那所房子說:“喏,那家人家,長毛打過公館,只怕就是。”

“不知道姓什麼?”

“聽說姓王。”朱寶如信口胡說。

“喔!”王培利不做聲,回頭關帝廟,向朱家駒使個眼色,以平常腳步,慢慢走了過去,當然是在測量距離。

“回去再談吧!”朱寶如輕聲說道,“已經有人在留意我們了。”

聽這一說,王培利與朱家駒連頭都不敢擡,跟着朱寶如回家。

原來朝廷自克復金陵,戡平大亂以後,雖對長毛有“脅從不問”的寬大處置,但此輩的處境,實在跟“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無異。同時“盤查奸宄”,責有攸歸的地方團練,亦每每找他們的麻煩,一言不合便可帶到“公所”去法辦,所以朱家駒與王培利聽說有人注目,便會緊張。

到家吃了晚飯,朱家駒送王培利回客棧,朱寶如對老婆說:“虧你提醒我,我沒有把嚴進士家指給他們看,省得他們私下去打交道。”

“這姓王的不老實,真的要防衛他,”朱家老婆問道,“那張圖我沒有看見,上面是怎麼畫的?”

“喏!”朱寶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畫,“一連三個長方塊,上面又有一個橫的長方塊,是嚴進士家沒有錯。”

“上面寫明白了?”

“哪裡!寫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

“那麼,你怎麼斷定的呢?”

“我去看過嚴家的房子啊!”朱寶如說,“他家一共三進,就是三個長方塊,上面的那一個,就是嚴老太爺種牡丹的地方。”

“啊、啊,不錯。你一說倒像了。”朱家老婆又問,“聽你們在談,藏寶的地方好像不止一處,爲啥家駒說他看到的只有一個木箱?”

“這就是你說的,姓王的不老實。”朱寶如說,“藏寶的地方只有一處,我已經曉得了。”

“在哪裡?”

“就是種牡丹的那個花壇。爲啥呢?”朱寶如自問自答,“畫在別處的方塊,照圖上看,都在房子裡,嚴家的大廳是水磨青磚,二廳、三廳鋪的是地板,掘開這些地方來藏寶,費事不說,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跡,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這樣一想,就只有那個露天之下的花壇了。”

“那麼,爲啥會有好幾處地方呢?”

“障眼法。”

“障眼法?”朱家老婆問道,“是哪個搞的呢?”

“說不定是王培利。”

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說:“這樣子,你先不要響,等我來問家駒。”

“你問他?”朱寶如說,“他不會告訴王培利?那一來事情就糟了。”

“我當然明白。”朱家

老婆說,“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當此時也,朱家駒與王培利亦在客棧中談這幅藏寶的地圖。朱家駒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圖,似乎乾乾淨淨,沒有那麼多骰子大的小方塊,王培利承認他動了手腳,而且還埋怨朱家駒,臨事有欠機警。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們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當時應該想得到的,有什麼不大對勁的地方,儘管擺在肚子裡,慢慢再談,何必當時就開口,顯得我們兩個人之間就有點不搭調!”

朱家駒自己也覺得做事說話,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責備,不過真相不能不問,“那麼,”他問,“到底哪一處是真的呢?”

王培利由這一次共事的經驗,發覺朱家駒人太老實,他也相信“老實乃無用之別名”這個說法,所以決定有所保留,隨手指一指第一個長方塊上端的一個小方塊說:“喏,這裡。”

“這裡!”朱家駒皺着眉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呢?”

“你問我,我去問哪個?”王培利答說,“今天我們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錯,因爲我用腳步測量過。那裡坐西朝東,能夠進去看一看,自然就會明白。現在要請你乾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讓我進去查看,看對了再談第二步。”

“好!我回去跟我乾爹說。”

到得第二天,朱寶如一早就出門了,朱家駒尚無機會談及此事,他的乾媽卻跟他談起來了,“家駒,”她說,“我昨天聽你們在談地圖,好像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

“是。”朱家駒很謹慎地答說,“乾媽是覺得哪裡不大合情理?”

“人家既然把這樣一件大事託付了你們兩個,當然要把話說清楚,藏寶的地方應該指點得明明白白。現在好像有了圖同沒有圖一樣。你說是不是呢?”

“那,”朱家駒說,“那是因爲太匆促的緣故。”

“還有,”朱家老婆突然頓住,然後搖搖頭說,“不談了。”

“乾媽,”朱家駒有些不安,“有什麼話,請你儘管說。”

“我說了,害你爲難,不如不說。”

“什麼事我會爲難?乾媽,我實在想不出來。”

“你真的想不出來?”

“真的。”

“好!我同你說。你如果覺得爲難,就不必回話。”

“不會的。乾媽有話問我,我一定照實回話。”

“你老實,我曉得的。”

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實。朱家駒聽懂了這句話,裝作不懂。好在這不是發問,所以他可以不做聲。

“家駒,”朱家老婆問,“當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

“是。”

“一口箱子,怎麼能埋好幾處地方?”

這一問,朱家駒立即就感覺爲難了,但他知道,決不能遲疑,否則即便說了實話,依然不能獲得信任。

因此,他很快地答說:“當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談了好半天,我認爲藏寶的地方,只有一處,至於是哪一處,要進去查看過再說。培利現在要請乾爹想法子的,就是讓我們進去看一看。”

“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買下來。”

“買下來不知道要多少錢?”

“這要去打聽。”朱家老婆說,“我想總要兩三千銀子。”

“兩三千銀子是有的。”朱家駒說,“我跟培利來說,要他先把這筆款子撥出來,交給乾爹。”

“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問道,“家駒,你到底想不想成家?”

“當然想要成家。”朱家駒說,“這件事,要請乾媽成全。”

“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問說,“只要你不嫌愛珠。”

愛珠是她孃家的侄女兒,今年二十五歲,二十歲出嫁,婚後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說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婦。

朱家駒卻沒有聽懂她的話,立即答說:“像愛珠小姐這樣的人品,如說我還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無珠了。”

原來愛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駒第一次與她見面,便不住地偷覷,事後談起來讚不絕口。朱家老婆拿她來作爲籠絡的工具,是十拿九穩的事,不過,寡婦的身份,必須說明。她記得曾告訴過朱家駒,但因爲輕描淡寫之故,他沒有聽清楚,此刻必須再作一次說明。

“我不是說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說,她是嫁過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乾孃跟我說過。這一層,請乾孃放心,我不在乎。不過,”朱家駒問,“不知道她有沒有兒女?”

“這一層,你也放心好了,決不會帶拖油瓶過來的。她沒有生過。”

“那就更好了。”朱家駒說,“乾媽,你還有沒有適當的人,給培利也做個媒?”

“喔,他也還沒有娶親?”

“娶是娶過的,是童養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

“既然他在家鄉有了老婆,我怎麼好替他做媒?這種傷陰騭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一句話就輕輕巧巧地推脫了,但朱家駒還不死心,“乾媽,”他說,“如果他花幾個錢,把他的童養媳老婆休回孃家呢?”

“那,到了那時候再說。”朱家老婆說,“你要成家,就好買房子了。你乾爹今天會託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頭,如果肯賣,不曉得你錢預備了沒有?”

“預備了。”朱家駒說,“我同王培利有一筆錢,當初約好不動用,歸他保管,現在要買房子,就用那筆錢。”

“那麼,是你們兩個人合買,還是你一個人買?”

“當然兩個人合買。”

“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說,“你買來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

朱家駒想了一下說:“或者我另外買一處,藏寶的房子一定要兩個人合買,不然,好像說不過去。”

“這話也不錯。”朱家老婆沉吟了一會說,“不過,你們各買房子以外,你又單獨要買一處,他會不會起疑心呢?”

“乾媽,你說他會起什麼疑心?”

“疑心你單獨買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寶的地方。”

“只要我的房子不買在金洞橋、萬安橋一帶,兩處隔遠了自然就不會起疑心。”

聽得這話,朱家老婆才發覺自己財迷心竅,差點露馬腳。原來她的盤算是,最好合買的是朱寶如指鹿爲馬的所謂“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駒或買或典,搬入嚴進士家,那一來兩處密邇,藏寶之地,一真一僞,纔不會引起懷疑。幸而朱家駒根本沒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個嚴進士家,纔不致於識破機關,然而也夠險的了。

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駒談這件事了。到晚來,夫婦倆在枕上細語,秘密商議了大半夜,定下一條連環計,第一套無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殺人,第三套過河拆橋,加緊佈置,次第施行。

第二天下午,朱寶如回家,恰好王培利來吃夜飯,他高高興興地說:“路子找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劉,我有個‘瓦搖頭’的朋友,是劉家的遠房親戚,我託他去問了。”

杭州人管買賣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搖頭”,此人姓孫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氣,朱寶如居間讓他們見了面,談得頗爲投機。提到買劉家房子的事,孫四大爲搖頭,連聲:“不好!不好!”

“怎麼不好?”朱家駒問說。

“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興害人的。劉家的房子不乾淨。”

“不乾淨?有狐仙?”

“狐仙倒不要緊,初二、十六,弄四個白灼雞蛋,二兩燒酒供一供就沒事了。”孫四放低了聲音說,“長毛打公館的時候,死了好些人在裡頭,常常會鬧鬼。”

聽這一說,王培利的信心越發堅定,“孫四爺,”他說,“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

“何必呢?現在好房子多得很。劉家的房子看着沒人要,你去請教他,他又奇貨可居了,房價還不便宜,實在犯不着。”

話有點說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寶如求援。

“是這樣的,”朱寶如從容說道,“我這個乾兒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戶,爲了離我家近,所以想合買劉家的房子。他們是外路人,不知道這裡的情形,我是曉得的,劉家的房子不乾淨,我也同他們提過,他們說拆了翻造,就不要緊了。啊,”他突然看着王培利、朱家駒說,“將來翻造的時候,你們到龍虎山請一道張天師的鎮宅神符下來,就更加保險了。”

“是,是!”朱家駒說,“我認識龍虎山上清宮的一個‘法官’,將來請他來作法。”

“孫四哥,你聽見了,還是請你去進行。”

“既然有張天師保險,就不要緊了。好的,我三天以後來回話。”

到了第三天,迴音來了,情況相當複雜:劉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約未滿,請人讓屋要貼搬家費,所以屋主提出兩個條件,任憑選擇。

“房價是四千兩,如果肯貼搬家費每家二百兩,一共是四千六百兩,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貼搬家費,交屋要在三個月之後,因爲那時租約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

朱寶如又說:“當然,房價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餘的款子,存在阜康錢莊,交產以後兌現,你們看怎麼樣?”

“乾爹,你看呢?”朱家駒問,“房價是不是能夠減一點?”

“這當然是可以談的。我們先把付款的辦法決定下來。照我看第二個辦法比較好,三個月的工夫,省下六百兩,不是個小數。”

“到了那時候,租戶不肯搬,怎麼辦?”王培利問。

“我也這樣子問孫老四,他說一定會搬,因爲房主打算讓他們白住三個月,等於就是貼的搬家費。”朱寶如又說,“而且,我們可以把罰則訂在契約裡頭,如果延遲交屋,退回定洋,再罰多少,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既然如此,我們就先付定洋,等他交產,餘款付清。”王培利問,“何必要我們把餘款存在錢莊裡?”

“其中有個道理——”

據說姓劉的房主從事米業,目前正有擴充營業的打算,預備向阜康錢莊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賣了,即無法抵押。但如阜康錢莊知道他有還款的來源,情況就不同了。

“我們存了這筆款子在阜康,就等於替他作了擔保,放款不會吃賬,阜康當然就肯借了。”朱寶如又說,“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們的,並不吃虧,而且這一來,我們要殺他的價,作中的孫老四,也比較好開口了。這件事,你們既然託了我,我當然要前前後後,都替你們盤算到,不能讓你們吃一點虧。”

“是,是。”王培利覺得他的話不錯,轉臉問朱家駒,“就這樣辦吧?”

“就這樣辦。”朱家駒說,“請乾爹再替我們去講講價錢。”

“好,我現在就同孫老四去談。晚上我約他來吃飯,你們當面再談。”

朱寶如隨即出門,他老婆爲了晚上款客,挽個菜籃子上了小菜場,留着朱家駒看家,正好讓他把存在心裡已經好幾天的話,說了出來。

首先是談他預備成家,同時也把他請他乾媽爲王培利作媒的話,據實相告,“我們是共患難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駒說,“我們做過長毛,回家鄉也沒有面子,杭州是好地方,在這裡發財落戶,再好都沒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辦好。”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而且由於朱家老婆這些日子以來噓寒問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觀感已多少有所改變,因而也就起勁地跟朱家駒認真地談論落戶杭州的計劃。

“劉家的房子,死了那麼多人,又鬧鬼,是一處凶宅,絕不能住人。等我們掘到了寶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賤價賣掉也無所謂了。你說是不是?”

“一點不錯。”王培利說,“與其翻造,還不如另外買房子來住。”

“就是這話囉!”朱家駒急轉直下地說,“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幫你成家。所以我現在就想買房子,或者典一處,你看怎麼樣?”

“這是好事,我沒有不贊成之理。”

“好!”朱家駒非常高興地說,“這纔是患難弟兄。”

王培利點點頭,沉吟了一會說:“你買房子要多少錢?”

“目前當然只好將就,夠兩個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這樣辦,我們先提出一筆款子,專門爲辦‘正經事’之用,另外的錢,分開來各自存在錢莊裡,歸自己用。當然,我不夠向你借,你不夠向我借,還是好商量的。”

王培利考慮了一下,同意了。帶來一萬銀子,還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爲“公款”,開戶用圖章。剩下五千,各分兩千五,自行處置。

這一談妥當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勞之感,所以當天晚上跟孫四杯酒言歡時,王培利從容還價,而孫四是中間人的地位,只很客氣地表示,盡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價壓得越低越好。在這樣的氣氛之下,當然談得十分投機,盡歡而散。

等孫四告辭,王培利回了客棧,朱家駒將他與王培利的協議,向乾爹乾媽和盤托出。

朱寶如有了這個底子,便私下去進行他的事,託辭公事派遣到蘇州,實際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巖招牌,見到了嚴進士,談到了典房的事,嚴進士一口應承,寫了一封信,讓他回杭州跟他的一個侄子來談細節。

一去一回,花了半個月的工夫,朱家駒與王培利買劉家房子的事,亦已談妥,三千四百兩銀子,先付零數,作爲定洋,餘下三千,在阜康錢莊立個摺子,戶名叫“朱培記”,現刻一顆圖章,由王培利收執,存摺交朱家駒保管。草約亦已擬好,三個月之內交屋,逾期一天,罰銀子十兩,如果超過一個月,合約取消,另加倍退還定洋。

“乾爹,”朱家駒說,“只等你回來立契約。對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辦好了它?”

“不忙,不忙!契約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

事實上,是三套連環計要第二套了,朱寶如剛剛回來,需要好好佈置一番。

這樣拖延了四天,終於在一個宜於立契置產的黃道吉日,訂了契約,王培利亦已決定搬至朱家來住。哪知就在將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爲團練局的巡防隊所捕,抓到隊上一問,王培利供出朱家駒與朱寶如,結果這義父子二人亦雙雙被捕。

(本章完)

對抗潮流籌劃談判以賭會友惱人情債真假丈夫多情郎中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情場干戈爲人謀職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死中求活紅頂商人胡雪巖1_楔子深入虎穴化敵爲友江湖禍事拜見岳母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曲曲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設置內應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同裡之行死得其所轉道寧波藥店生意密謀調任詭變戰局新式絲廠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大功告成大好商機出將入相終身大事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投靠左帥大好商機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亂世商機西征大事江湖禍事巧遇鶴齡對抗潮流瞞天過海皆大歡喜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收爲己用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奸人貪寶政敵暗算甲申之變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會見洋商內鬼敗事政敵暗算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死中求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結交漕幫共議前程皆大歡喜招安之計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投靠左帥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大展鴻圖家有喜事移花接木終身大事洞房之夜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夜訪藩司甲申之變真假丈夫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生絲生意家事之爭入閩督師夜訪藩司多情郎中溫柔鄉里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分頭行事名花易主江湖禍事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上海之行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不速之客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結交漕幫意外糾紛深宮疑雲籌劃談判巧遇鶴齡詭變戰局詭變戰局拜會學臺舉借洋債政局多變瞞天過海佳人心曲招安之計上下打點洞房之夜擬辦船廠預備後路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死中求活上下打點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巧遇故知勸離之計絕地求生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風月場中
對抗潮流籌劃談判以賭會友惱人情債真假丈夫多情郎中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情場干戈爲人謀職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死中求活紅頂商人胡雪巖1_楔子深入虎穴化敵爲友江湖禍事拜見岳母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曲曲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設置內應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同裡之行死得其所轉道寧波藥店生意密謀調任詭變戰局新式絲廠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大功告成大好商機出將入相終身大事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投靠左帥大好商機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亂世商機西征大事江湖禍事巧遇鶴齡對抗潮流瞞天過海皆大歡喜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收爲己用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奸人貪寶政敵暗算甲申之變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會見洋商內鬼敗事政敵暗算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死中求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結交漕幫共議前程皆大歡喜招安之計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投靠左帥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大展鴻圖家有喜事移花接木終身大事洞房之夜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夜訪藩司甲申之變真假丈夫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生絲生意家事之爭入閩督師夜訪藩司多情郎中溫柔鄉里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分頭行事名花易主江湖禍事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上海之行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不速之客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結交漕幫意外糾紛深宮疑雲籌劃談判巧遇鶴齡詭變戰局詭變戰局拜會學臺舉借洋債政局多變瞞天過海佳人心曲招安之計上下打點洞房之夜擬辦船廠預備後路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死中求活上下打點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巧遇故知勸離之計絕地求生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風月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