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會學臺

拜會學臺

回到大興客棧,阿巧姐一面收拾隨身動用什物,一面問起胡雪巖此行的目的,這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而且也深知她不是那種無知無識,不懂輕重的婦女,所以他把實話都告訴了她。

“學臺是個啥個官?”

“專管考秀才的。”

“有沒有外快?”

“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巖說,“聽說四川學臺、廣東學臺是肥缺。江蘇就不曉得了。照我想,現在兵荒馬亂,好些地方連去都不能去。地盤一小,就有外快也有限。”

“如果是這樣子,要請何學臺去謀幹一個好地方的官,只怕不成功。”

“怎麼呢?”

“要錢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說,“我是不懂啥!有一次一個候補道臺汪老爺在怡情院請客,大講官場的生意經,說是京裡的大老倌那裡,都要送錢的。錢越多,越容易升官。”

“嗯,嗯!”胡雪巖被提醒了,暗地裡打了主意,卻不願說破,因爲其中出入關係甚大,即令是對阿巧姐這樣的人,也是不說的好。

“總還要送點禮啊!”阿巧姐又說。

“那有了,備了四色洋貨。”

“何學臺哪裡人?”

“雲南。”

“那不如送雲南東西——”

“啊,對!”胡雪巖大爲讚賞,“阿巧,你的腦筋真不錯。”

於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巖便去尋古應春,要覓雲南土產,結果找着一個解銅到江蘇藩司衙門的雲南候補州判,在他那裡轉讓了四樣雲南土產。這四樣土產是宣威火腿、紫大頭菜、雞蹤菌和鹹牛肉乾,可惜數量不多,但也正因爲數量不多,便顯得物以稀爲貴了。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裡吃了飯,彼此約定,互不相送。等古應春替他安排護送的那個人一到,胡雪巖很客氣地請教了“尊姓臺甫”,然後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輪拖帶的一條“無錫快”,胡雪巖帶着阿巧姐住後艙,前艙讓給護送的那個人住。

此人名叫週一鳴,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師中當哨官,因爲喜歡喝酒鬧事,一次打傷了長官的小舅子,被責了二十軍棍,開革除名。但週一鳴的酒德雖不好,爲人倒極豪爽重義氣,由於在水師當差,認識的船戶頗不少,所以起先是跑碼頭、打秋風,大家也樂予賙濟,有時託他帶個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一定確確實實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戶的“茶會”上幫忙。各行各業的茶會,猶如同業公所,或者接頭生意,或者與官場打交道,或者同業中有糾紛“吃講茶”,都在茶會上商談。週一鳴就成了船戶茶會上的一名要角,特別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壓下來的公事,都由週一鳴出面去接頭。這次也是有公事到蘇州,古應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巖託了他,連僱船帶護送,都歸他包辦,講好送二十兩銀子。

胡雪巖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個紅封套,裝了一張三十兩銀子的銀票,當面雙手奉上。週一鳴還要客氣,禁不住胡雪巖言詞懇切,他千恩萬謝地收了下來。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巖出門一向不喜歡帶聽差,於是週一鳴自告奮勇,到了蘇州僱轎子,提行李,下客棧,都由他一手經理。客棧在閶門外,字號就叫“金閶”,等安置停當,週一鳴要告辭了。

“胡大老爺!”因爲胡雪巖是捐班候補知縣,所以他這樣稱呼他,“我在蘇州有個‘門口’,現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師衙門去投文辦事,中午過來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個不情之請。”胡雪巖說,“有四件東西,一封信,想拜託你此刻就送一送。”

“是了。”週一鳴問,“送到哪裡?”

“送給何學臺。還得先打聽一下,何學臺公館在哪裡?”

“這容易,都交給我好了。”

於是胡雪巖託金閶棧的賬房,寫了個手本,下注:“寓閶門外金閶棧第三進西頭”,連同四樣雲南土儀和一封王有齡的信,都交了給週一鳴。信是胡雪巖密封了的,內中附着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作爲王有齡送何桂清的,這封信當然重要,所以胡雪巖特別叮囑:“老周,還要麻煩你,務必跟何公館的門上說明白,討一張有何學臺親筆的回片。”

“是!”週一鳴問,“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來?”

胡雪巖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週一鳴人既重義氣,又是有來歷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寫收到,那就不必來了,明天再說。”

等週一鳴一走,胡雪巖迫不及待地想跟阿巧姐去觀光。蘇州不比上海,雖然婦女喜歡小廟燒香,凡有出會報賽等等人聲鼎沸的場面,都要去軋個熱鬧,但一男一女不論是出現在玄妙觀,還是虎丘山塘,總是招搖過市、惹人物議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鄉本土,難免遇見熟人,尤須顧忌,因此,她更覺爲難。

就在這軟語相磨,未定行止之際,只見週一鳴把頂紅纓帽捏在手裡當扇子扇,跑得滿頭大汗,卻是笑容滿面,胡雪巖當是何桂清有什麼話交代,趕緊迎了出去。

“送到了!”週一鳴說,“回帖在這裡。”

接過回帖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着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訖。外隆儀四色,敬領謝謝。”帖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面致。”

“胡大老爺,真要謝謝你挑我。”週一鳴垂着手打個千說,“何學臺出手很闊,賞了我二十兩銀子。”

聽這一說,胡雪巖覺得很有面子,便說:“很好,你收下好了。”

“我特爲跟你老來說一聲,何學臺住在蘇州府學。”

“喔,你見着何學臺沒有?”

“見是沒有見着。不過聽他們二爺出來說,學臺很高興。”

高興的是收到五千兩銀子,還是四色雲南土產,或則兩者兼而有之?胡雪巖就不知道了。不過不管怎麼樣,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

因爲如此,他便依從了她的意思,不勉強她一起出遊。但打算一個人出去逛逛,這得先跟阿巧姐請教,正在談着蘇州城裡的名園古剎,突然發現金閶棧的掌櫃,行色匆匆,直奔了進來。

“胡大老爺,胡大老爺!”掌櫃說道,“何學臺來拜,已經下轎了。”

聽這一說,胡雪巖倒有些着慌,第一,沒有聽差“接帖”;第二,自己該穿公服肅迎,時間上來不及了。所以一時有手足無措之感。

還是阿巧姐比較沉着,“何學臺穿啥衣服來的?”她問。

“穿的便服。”

“這還好!”胡雪巖接口說道,“來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說着,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趕緊將屋裡剛剛倒散未曾歸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張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

何桂清是走到第二進中門遇着胡雪巖的。雖然穿的便衣,但跟着兩名青衣小帽的聽差,便能認出他的身份。胡雪巖卻還不敢造次,站住腳一看,這位來客年紀與自己相仿,生得極白淨的一張臉,這模樣與王有齡所形容的何桂清的儀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錯了。

“何大人!”他迎面請個安說,“真不敢當。”

“請起,請起!”何桂清拱拱手說,“想來足下就是雪巖兄了?”

“不敢當此稱呼!我是胡雪巖。”

“幸會之至。”說着,何桂清又移動了腳步。

於是胡雪巖引路,將何桂清引到自己屋裡。就這幾步路,做主人的轉了好些念頭,他發覺情況很尷尬,二品大員拜訪一個初交,地點又是在客棧裡,既沒有像樣的堂奧可以容納貴客,又沒有聽差可以供奔走之役。這樣子就很難講官場的儀節了。

索性當他自己人!胡雪巖斷然作了這樣一個決定,首先就改了稱呼,何桂清字根雲,便仿照“雪公”的例,稱他“雲公”。

接入客座,他這樣說道:“雲公,禮不可廢,請上坐,讓我這個候補知縣參見!”

這是打的一個“過門”,既是便服,又是這樣的稱呼,根本就沒有以官場禮節參見的打算,何桂清是絕頂聰明的人,一聽就懂,再替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這別出一格的處置,因而笑道:“雪巖兄,不要說煞風景的話。我聽雪軒談過老兄,神交已久,要脫略形跡纔好!”

“是!恭敬不如從命!”胡雪巖一揖到地,站起身來說,“請裡面坐吧!”

這才真的是脫略形跡,一見面就延入內室。何桂清略一躊躇,也就走了進去。一進門卻又趕緊退了出來,因爲看到一具閨閣中用的鏡箱,還有兩件女衣。

“寶眷在此,不好唐突!”

“不妨,不妨。”胡雪巖一面說,一面便喊,“阿巧,你出來見見何老爺。”

何桂清還在遲疑之際,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着走幾步路如風擺楊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巖問道:“怎麼稱呼?是如嫂夫人?”

“不是!”胡雪巖說,“雲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

就這對答間,阿巧姐已經含笑叫一聲:“何老爺!”同時盈盈下拜。

“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不便動手去扶,到底讓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來說一聲:“何老爺請坐!”然後翩然走了出去,聽她在喊客棧裡的夥計泡蓋碗茶。

真是當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張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巖道謝:“多蒙專程下顧,隆儀尤其心感。天南萬里,何況烽火,居然得嘗家鄉風味,太難得了。”

“說實話,是阿巧姐的主意。”

“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視線又落在正在裝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

“沒有好東西請何老爺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個果碟子走過來說,四個果碟子是她帶在路上的閒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棗、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崑山附近的黃埭瓜子。

“謝謝!”何桂清目光隨着她那一雙雪白的手轉,驀然警覺,這忘形的神態是失禮的,便收攏眼光,看着胡雪巖說:“雪巖兄是哪天到的?”

“今天剛到。”

“從杭州來?”

“不,到上海有幾天了。”胡雪巖說,“本想請個人來送信。因爲久慕雲公,很想見一見,所以專誠來一趟。”

“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巖兄有幾日勾留?”

不說耽擱說勾留,這些文縐縐的話,胡雪巖是跟嵇鶴齡相處得有了些日子,才能聽懂,因而也用很雅飭的修辭答道:“此來專爲奉謁。順道訪一訪靈巖、虎丘,總有三五日盤桓。”

“老兄真是福氣人!”何桂清指着阿巧姐說,“眷侶雙攜,載酒看山,不要說是這種亂世,就是承平時節,也是人生難得之事。”

阿巧姐聽不懂他說的什麼,但估量必是在說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話。再看這位“何老爺”,是“白面書生”的模樣,不道已經戴上了紅頂子,說來有些叫人不能相信,轉念又想,“說書先生”常常講的,落難公子中狀元,放作“七省巡按”,隨帶尚方寶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怕正就是像眼前“何老爺”這樣子

的人。

心裡如此七顛八倒地在想,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便不住看着何桂清。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書生”,心裡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同時不斷在想:她是什麼路數,與胡雪巖是怎麼回事?因爲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巖在講些什麼,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覺,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則神魂顛倒,不知會有什麼笑話鬧出來。

“我告辭!”他說,“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請教。”

“不敢當。”

“雪巖兄!”何桂清很認真地說,“我不是客套。雪軒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說你‘足智多謀,可共肝膽’,我有好些話,要跟老兄商議。”

“既如此,我就遵命了。”

“這纔好。”何桂清欣然又說,“我不約別人,就是我們兩個。回頭我具柬帖來。”

於是胡雪巖將何桂清送了出門,等他上了轎,回到自己屋裡,看見阿巧姐在收拾果盤,想起她剛纔跟何桂清眉來眼去的光景,心裡便有些酸溜溜的,不大得勁。

“這位何老爺,”阿巧姐說,“看上去年紀比你還輕。”

“是啊!”胡雪巖說,“我看他不過比你大兩三歲,正好配得上你。”

“瞎三話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

她不再說話,胡雪巖也懶得開口,一個人歪在牀上想心思,想東想西,百無聊賴。看看天快黑下來了,外面又有掌櫃的聲音,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爺,胡大老爺!”

這聲音喊得人心慌,趕緊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見前面是掌櫃,後面跟着個戴紅纓帽的聽差,手裡夾一個“護書”,見了胡雪巖,搶上兩步打個千說:“小的何福,給胡大老爺請安。敝上特地叫小的來迎接,轎子在門口,請胡大老爺就動身吧!”說着遞了一份帖子上來。

帖子寫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謹訂。”

“喔!好,我就走。”胡雪巖回到屋裡,只見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馬褂,作勢等他來穿。

“留你一個人在客棧裡了!”胡雪巖說了這一句,忽起試探的念頭,“等我到了那裡,請何老爺派人來接你好不好?”

這應該算作絕頂荒唐的念頭,主客初會,身份不同,離通家之好還有十萬八千里,就算一見如故,脫略形跡,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遲一步而論,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內親眷派人來接,怎麼樣也不能說由“何老爺”來邀堂客!

因此,阿巧姐的表情應該是驚異,或者笑一笑,照蘇州人的說法:“虧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不理,表示無可與言,亦在意中。而她什麼都不是,只這樣答說:“不好意思的!”

是怎麼樣的不好意思,就頗耐人尋味了。胡雪巖便報以一笑,不再說下去了。等坐上轎子,心裡還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態度。他很冷靜,就當估量一筆有暴利可圖,但亦可能大蝕其本的大生意那樣,不動感情,純從利害去考慮。

考慮到轎子將停,他大致已經有了主見,暫且擱下,抖擻精神來對付這個新交的貴人。

何桂清是借住在蘇州府學的西花廳,廳中用屏風隔成三間,最外一間,當做“簽押房”,接見是在第二間,書房的格局,佈置得雅潔有致。胡雪巖到時,他正在寫大字,放下未寫成的對聯,歡然待客。但見他穿一件棗紅寧綢的夾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軟緞坎肩,戴一頂六角形的折帽,一種像扇子樣,可以折起來,置入衣袋中的瓜皮小帽,這副打扮,哪裡像個考秀才的學臺?倒像洋場中的紈袴。

“雪巖兄!”何桂清瀟灑地將手一擺,“你看,就你我倆,無話不可談。”作此表示,非同尋常,胡雪巖相當感動,但也格外慎重,“雲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說,“雪公把信交給我的時候,特別叮囑,雲公如果有什麼吩咐,務必照辦。這句話,我亦不肯隨便出口,因爲怕力量有限辦不到。如今我不妨跟雲公說,即使辦不到,我覺得雲公一定也會體諒,所以有話盡請吩咐。”

這話已經說到頭了,何桂清也就無所顧慮,很坦率地說:“黃壽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現在聽說他有調動的消息,論資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軒爲我設謀,倒也不妨計議計議。不過,費了好大的勁,所得的如果是‘雞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麼樣?”

胡雪巖不懂“嚼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作何解,不過整段話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問浙江巡撫這個缺分的好壞。

“浙江當然不如江蘇,不過,有一點比江蘇好!到底還不曾打仗。”

“雖未打仗,替江南大營辦糧臺,還有安徽的防務,也得幫忙,爲人作嫁,頗不上算。”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答道,“如果是個清閒無事的缺,只怕雲公亦未必肯屈就。”

“這倒是真話。”何桂清頗有深獲我心之感,“我這個江蘇學政,照承平時候來說,也就僅僅次於‘提督順天學政’,這是因爲京畿之地,論人才,又何嘗及得上貴處江南?所以江蘇學政的是否得人,關乎國家的氣運,人才的消長。誰知兩百年來,我適逢其會,遇上這麼個用兵的時候,如今是隻講戰備,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淪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懶,但此時不講培育,戰亂一年,人才中斷,那就是我的誤國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輾轉跋涉,自覺也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江蘇百姓了。”

胡雪巖也曾聽說過,何桂清這個江蘇學政做得相當起勁,本職以外,常有奏疏論軍務,本意以爲他越俎代庖,跡近多事,現在聽他談到“借地科考,輾轉跋涉”,才知道未忝所職,心裡不覺浮起敬意。但這方面他無可贊一詞,唯有凝神傾聽,不斷點頭而已。

“老爺!”有個丫頭走來說,“請客人入席吧。”

“請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說,“而且是借花獻佛。”

果然,六樣菜倒有四樣的材料,出自胡雪巖送的那四色雲南土產,當中一個一品鍋,揭開來看,形式與衆不同,中間“朝天一柱”,多出個嘴子,裡面是一鍋雞塊,湯汁極清,微帶糟香,不覺就在喉間嚥了一口唾沫。

“這大概就是‘汽鍋雞’了。”胡雪巖說,“久聞其名,還是初次見識。”

“這雞也就是喝點湯,做法並不麻煩,難得的是傢伙,這汽鍋,我曾託人到宜興仿製,怎麼樣也不合適。”何桂清說到這裡,忽然問道,“雪巖兄到敝處去過沒有?”

“沒有。不過我久慕昆明是洞天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巖又說,“俗語道得好,人傑地靈,有這樣的好地方,才能出雲公這樣的人物。”

“過獎,過獎!”何桂清說,“你總聽雪軒說過,我不是雲南土著。”肯提到這一點,也就表示不諱他的身世。胡雪巖轉念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當知心朋友看待。不過,自己卻不便透露已盡知他的底細,所以這樣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雲公的。”

“我跟他的交情不同,你跟他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後你不要見外才好。”

“是!是!承蒙雲公不棄,我敬雲公亦像敬雪公一樣。”

“敬則不敢,但願你不分彼此。來‘相見歡’,請乾了這一杯。”

兩個人都幹了照杯,然後低斟慢飲,繼續談浙江的情形。胡雪巖認爲已不需慫恿他作何打算,只就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風土,盡其所知地細細陳述。何桂清聽得很仔細,偶爾也發一兩句問,問的都是地方的形勢,胡雪巖聽得出來,他的興趣是在軍務上,倘或防守沒有把握,他對浙江巡撫這個缺,就不見得會有興趣。

談到最後,何桂清對他的出處,作了透露:“我這個學政是一定不幹了。以後幹什麼,卻還打不定主意。”

官場上的花樣,胡雪巖所瞭解的,只到府縣爲止,省裡的事,還可以猜得出來。至於京官以後許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對何桂清的話,無可置答。

“你知道,我們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現在算是最得意了。這是因爲當年穆相國的提拔,穆相國你知道吧?”

“說來慚愧。我還不大清楚。”

“這也怪你不來,你不是我們這一路上的人。”

何桂清接下來便爲胡雪巖談“穆相國”——道光朝的權相穆彰阿。乙未科會試,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盡是提拔門生,內而軍機部院,外而巡撫藩臬,遍佈要津,所以穆彰阿雖在當今咸豐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來,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經豐滿,個個可以振翅高飛,不但不受老師垮臺的影響,而且老師反因門生的力量,僅僅得了個革職的處分,不曾像當年“和珅跌倒”那樣,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慘結局。

“所以,”何桂清話鋒一轉,談到自己,“我不能輕棄機會,動是總歸要動的,現在不是承平之世,學政沒有幹頭。如果說想到浙江去,變成挖黃壽臣的根,同年相好,說不過去。叫我回去當禮部侍郎的本缺,亦實在沒有意思。我在想,像倉場侍郎之類的缺分,倒不妨過個渡。”

“倉場侍郎”這個官稱,胡雪巖倒是知道,因爲與漕運有關,聽王有齡和嵇鶴齡都談過。倉場侍郎駐通州,專管漕糧的接收、存貯,下面有十一個倉監督,是個肥缺,做兩三年下來,外放巡撫,便有了做清官的資格,因爲宦囊已豐,不必再括地皮。

胡雪巖的腦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運,從王有齡到嵇鶴齡,海運局的麻煩還很多,有許多核銷的賬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幫忙,如果何桂清能夠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於是他說:“雲公,你這個打算,真正不錯!說到這上頭,我倒有微勞可效。天下的漕糧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運,只要雲公坐鎮通州,說什麼便是什麼,一定遵照雲公的意思辦理。”

“喔,”何桂清問,“浙江的海運,雪軒已經交卸了,你何以有這樣的把握?”

“雪公雖已交卸,現在的坐辦嵇鶴齡,跟雪公仍舊有極深的淵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

“原來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驚異,覺得事情真有這麼湊巧,倒是意想不到。

“至於江蘇方面的海運,雲公想必比我還清楚,而且由江蘇調過去,不論誰來辦,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說話。”說到這裡,胡雪巖作了一個結論,“總而言之,雲公去幹這個缺,是人地相宜。”

“能人地相宜,就可以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說,“我本來只是隨便起的一個念頭,不想跟你一談,倒談出名堂來了。我已寫了信到京裡,想進京去一趟,‘陛見’的上諭,大概快下來了,準定設法調倉場。”何桂清肯說到這樣的話,便見得已拿胡雪巖當做無話不談的心腹。聽話的人瞭解,人與人之間,交情跟關係的建立與進展,全靠在這種地方有個紮實的表示。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會變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雲公!我敢說,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遲,就該放手進行。不過,有句話,我不知道說得冒昧不冒昧?”

“你不曾說,我怎麼知道?”何桂清剝着指甲,眼睛望着他自己的手,是準備接受他那句“冒昧”話的神氣。

“聽說藩司進一趟京,起碼得花兩萬銀子,可是有這話?”

“這也不能一概而論,中等省份夠了,像江蘇這樣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夠。僅僅陛見述職夠了,如果有公事接頭,或者請款,或者報銷,那‘部費’就沒得底,兩萬銀子哪裡夠?”

“照這樣說,有所謀幹,就更不夠了。”

“這也要看缺分、看聖眷、看朝裡有人無人而定。像我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錢。”

“那麼,”胡雪巖斂眉正視,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問,“到底要多少呢?”

何桂清不即回答,亂眨着眼,唸唸有詞地數着指頭,好久才說:“若有一萬五千銀子,盡足敷用。”

“雲公,”胡雪巖一笑,又放正了臉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錢莊,我們這行生意,最怕‘爛頭寸’,你老這趟進京,總要用我一點纔好。”

這一說,何桂清的表情便很複雜了,驚喜而兼困惑,彷彿還不十分懂他的話似的,是有點不懂,細想一想纔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釋對不對,所以話說得不很利落。

“雪巖兄,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筆款子給我?”

“是的。”胡雪巖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萬五千銀子的賬給雲公。利息特別克己,因爲我的頭寸多,總比爛在那裡好。”

“期限呢?”

“雲公自己說。”

何桂清又答不上來了,他要好好盤算一下,卻又無從算起,因爲只知道倉場侍郎的缺不錯,一年到底有多少進賬並不知道。

看他遲疑,胡雪巖便說:“我替雲公出個主意,在京城裡,我替雲公介紹一家票號,雲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裡,看情形辦,錢多多還,錢少少還,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

“好,好,就是這麼辦。不過我不必用那麼多,只要一萬就可以了。”

胡雪巖知道,五千已有着落,還是自己聽了阿巧姐的話,親手封進去的銀票,但不便說破,“怎麼呢?不還差五千嗎?”他故意這樣問。

何桂清也不肯說破,王有齡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銀子,只是這樣答道:“不敷之數,我另外找人湊一湊,也就差不多了。”

胡雪巖肚子裡雪亮,便點點頭說:“那麼,請雲公的示,我那一萬銀子,送到哪裡?”

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應該是極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竟開不得口!因爲這件事說起來未免令人覺得突兀而驟難相信。一萬銀子不是小數,初次見面,三言兩語便大把捧出來借與人,不要中,不要保,還不必講利息和期限,這不太少見?

這樣茫然想着,忽有領悟,胡雪巖這樣做法,固可解釋爲王有齡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圖謀呢?生意人的算盤,無論如何是精明的,還是先問一問清楚的好。

“雪巖兄,”他很吃力地說,“你真的是所謂‘爛頭寸’?”

問到這話,胡雪巖覺得不必再說假話,因而這樣模棱地答道:“就算頭寸不爛,雲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勞。”

“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爲報?”

話是一句普通見情的話,但他的眼神不同,雙目灼灼地望着胡雪巖,是等候回話的神態。這一下,玲瓏剔透的胡雪巖就瞭然了,這句話不僅是內心感激的表示,還帶着“問條件”的意味。條件自然有,但絕不能說,說了就是草包。同時胡雪巖也覺得他的這一問,未免看輕了他自己跟王有齡的交情,所以意中微有不滿。

“雲公說的是哪裡的話?我不曾讀過書,不過《史記》上的《貨殖列傳》、《遊俠列傳》也聽人講過。區區萬金,莫非有所企圖,才肯出手?”

“是,是!”何桂清大爲不安,連連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巖兄,我真還想不到,你是讀書有得的人。”

胡雪巖心裡好笑,自然也得意,聽嵇鶴齡講過幾個漢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學臺大人都唬住了,將來跟王有齡、嵇鶴齡他們談起來,倒是一件值得誇耀之事。

“哪裡,哪裡,雲公這話,等於罵我。”他一半實話,一半謙虛地說。

而何桂清卻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軒佩服你。”他說,“雪軒以前雖不得意,卻也是眼高於頂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許可,獨獨對你不同,原來你果然不同。”

胡雪巖報以矜持謙虛的微笑,拿話題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萬銀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備妥,是寄了來,還是怎麼樣?”

“不必寄來。”何桂清想了想說,“等我進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則路上比較平靖,再則也看看海運的情形。到了上海,我們見面再說。那時少不得還有麻煩你的地方。”

“好,好——”胡雪巖自告奮勇,“雲公什麼時候進京,先給我一封信,在上海備公館,定船艙都歸我辦差。”

“‘辦差’兩個字請收回。”何桂清又躊躇着說,“倒是有一件,我動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後,那時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

“我從杭州趕回上海。”胡雪巖答得極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雲公費心。”

談話到此,酒也夠了,胡雪巖請主人“賞飯”,吃完略坐一坐,隨即起身告辭,何桂清仍舊用轎子將他送回金閶棧。阿巧姐正燈下獨坐,在守候他回來。

“你吃了飯沒有?”

“吃過。”阿巧姐說,“一直想吃陸稿薦的醬豬肉,今天總算到口了。”說着,她服侍他卸衣洗腳,一面問起何桂清那裡的情形。胡雪巖不便將那些如何進京活動調任的話告訴她,但除此以外,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因爲何家的內眷親屬,他一個也不曾看到。

等上了牀,阿巧姐在枕頭上問他:“明天怎麼樣?想到哪裡去?”

“正事都辦完了。明天哪裡去逛一天?到蘇州一趟,總不能說虎丘都不曾到過。”

聽他這一說,阿巧姐頗有意外之感,“我原以爲你的事,總得有幾天,才能辦完。”她說,“這一來——”

“怎麼呢?”胡雪巖見她欲言又止,同樣地感到詫異。

“我本來想回木瀆去一趟。現在看來不成功了。”

“這倒無所謂。”胡雪巖問,“你去幹什麼?”

“咦,你這話問得怪!我家在木瀆,到了蘇州不回去,說得過去嗎?”

“喔!”胡雪巖脫口說,“你是去看老公?”

“說得可要難聽!”阿巧姐有些氣急敗壞地,“我是回孃家。”

看她的神氣,這不是假話,既然如此,胡雪巖覺得倒不妨問了下去:“你孃家還有什麼人?”

“孃老子,一個兄弟。”阿巧姐又說,“我看一看他們,有點錢帶到了,馬上回城。”

“那得多少時候?”

“一來一去,總要兩天。”

“兩天?”胡雪巖想了想說,“你明天就去,後天回來,一回來我們就走。”

“這樣,”阿巧姐歉然地說,“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

“這倒無所謂。阿巧,”胡雪巖問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只要有錢給他們,他們啥也不管。”阿巧姐用這樣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

“錢是按月帶回去?”

“有時一個月,有時兩個月。錢多多帶,錢少少帶,沒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沒有便人。常常要託人,真麻煩。”

“與其如此,還不如一刀兩斷,也省得託人麻煩。”

阿巧姐不響,看樣子是有些爲難,胡雪巖便在猜度她的爲難是什麼?

“一刀兩斷是可以,就怕他們獅子大開口。”

“你倒說說看,大到怎樣的程度?鄉下人開口來也不見大到哪裡去。”

“總要兩千銀子。”

兩千銀子倒是獅子大開口了,在上海“長三”中,娶個紅倌人也不過花到這個數目,而阿巧姐人雖不錯,身價到底不值這麼多。

如果說一句“兩千就兩千”,這樣出手,不能博得豪闊之名,倒有些像洋場新流行的俗語,成了“洋盤”。當然,這是因爲從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現出對“何老爺”有“意思”以後,胡雪巖對她的興趣已經打了折扣之故,否則他就不會有那樣做“洋盤”的感覺。

於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說吧,手邊也沒有這麼多銀子。”

其實他帶着三千銀票,這樣說是託詞,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覺得失望。一宿無話,第二天起身,他實踐前宵枕上的許諾,催阿巧姐回木瀆。

“丟你一個人在客棧裡,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說,“要麼,你跟我一同去。”

這算什麼名堂?鄉下風氣閉塞,阿巧姐這樣帶個“野漢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巖也覺得尷尬,所以搖着手說:“不要緊,不要緊!你一個人去好了。一個人在城裡逛逛也很好。”

“那麼,我明天一早就動身回來。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

說着,便託金閶棧代爲僱一頂來回的轎子,胡雪巖想想讓她空手回去,自己一無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說是送她父母買補藥吃。阿巧姐自然高興,上轎時便越發有那種依依不捨的神情了。

也不過是她剛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帖來,約他午間在獅子林小酌。胡雪巖正愁無處可去,自然是欣然許諾,給了回片,發了賞錢,坐轎進閶門,到玄妙觀裡喝了一碗茶,在廟市上買了幾樣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時分,就在廟前僱一頂小轎,去赴何桂清之約。

獅子林以假山出名,據說是倪雲林親手所經營,曲折高下,詭異莫測,何桂清親自引導遊覽,隨處指點,極其殷勤。一圈逛下來,去了個把鐘頭,走得累了,便覺得飲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飽,話纔多了起來。

這種場合,自然不宜談官場,談商場則何桂清是外行,於是只好談山水、談風月了。

有了幾分酒意的何桂清,談興愈豪,話也更少顧忌,一談談到家庭,他忽然說道:“雪巖兄,我有件事,要靦顏奉託。內人體弱多病,性情又最賢惠,常勸我置一房妾侍,可以爲她分勞,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倒也覺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蘇做官,納部民爲妾,大幹禁例。這一次進京,沿途得要個貼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個?”

“這容易得很。請雲公說說看,喜歡怎樣的人?”

“就像阿巧姐那樣的,便是上選。”何桂清脫口而答。

胡雪巖一愣,細看一看他的臉色,不像飾詞巧索,心裡便好過些了,“我知道了。”他點點頭,“總在雲公動身以前,我必有以報命。”

“拜託,拜託!”何桂清說,“回頭我先送五百兩銀子過來。請雪巖兄在這個數目之內替我辦。”

“用不了這麼多。”胡雪巖說,“雲公也不必送來,辦成了,我跟雲公一起算,順便還要討賞。”

“言重,言重!該我謝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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